我的西鄰老石家有一隻叫“咖啡”的狗。
它身材粗壯勻稱,全身近乎咖色,看起來很漂亮。
這是一隻與眾不同的狗——它不僅擁有自由的身體也擁有自由的靈魂。
“咖啡”的活動很有規律,它上午愛睡覺,下午耽於四處溜達,晚上一定在巷子裡值守。每天清晨熹微漸露我外出上工之時,總能看到它臥在由一塊破舊的木板斜靠著牆壁搭建的安樂窩內一臉疲倦地昏昏欲睡,哪怕是一股狂風把簡陋的居處吹倒,它都懶得睜開微眯的雙眼。中午以後,就看不見它的身影了,不知道跑到哪裡撒歡兒了。有一次,我和朋友相約去十多里外的一處魚塘垂釣,冷不丁地看到它和一隻十分好看的小白狗在草地上追逐嬉戲。“咖啡!”我驚喜地叫喊,它猛地轉過身來,驚愕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害羞地搖了搖尾巴,追著小白狗鑽進樹林裡不見了。“唉,這個‘咖啡’太貪玩了,跑這麼遠。”我心生些許無奈。晚上,每逢上夜班的鄰人走進巷口,“咖啡”常常柔聲細語地叫兩聲打招呼,鄰人也親切地喊聲“咖啡”作為回應。
不僅人類社會有江湖,狗狗之間也有江湖。
“咖啡”在我們這幾個村的狗狗中堪稱“大哥”,它因一戰而成名。三年前,有十多隻外村的狗狗在一隻高大威猛的黑狼狗的帶領下到我們村“武裝遊行”,我們村的狗狗看到如此強大的“軍團”,均望風躲避。有一隻瘦弱不堪的老黃狗,逃得慢了一些,被圍在了中間。老黃狗趴在地上,渾身顫抖拉了一灘黃水,驚恐萬分地低聲悲咽,似乎在苦苦哀求。黑狼狗走上前去,輕蔑地瞧著這個卑微的囚徒,趾高氣揚地轉了兩圈,伸出嘴巴盡情戲弄。老黃狗一邊打著滾兒避讓一邊哀鳴,它瞅準了一個空擋,哧溜站起身來,企圖逃出包圍圈。黑狼狗一個箭步撲倒了它,一陣狂咬,老黃狗淒厲的慘叫聲,飄蕩在陰霾籠罩的村莊上空。我們村的其它狗狗遠遠地觀望著這慘烈的一幕,滿眼恐懼。須臾,老黃狗已經傷痕累累,奄奄一息了。“汪!”一聲斷喝猶如平地驚雷,震驚了在場的所有狗狗和圍觀的村人。不知不覺中,“咖啡”,居然站到了黑狼狗的對面,此時的“咖啡”剛剛長成一隻大狗,身體略顯單薄。黑狼狗丟下鮮血淋漓的老黃狗,輕輕地舔舐著嘴角的血跡,徐徐地走向“咖啡”,“咖啡”一動不動地釘在那裡,我不禁為它捏了把汗。兩隻狗對視片刻,黑狼狗縱身一躍若疾馳的箭鏃直射“咖啡”,人群中發出數聲驚呼,“咖啡”慌忙奮力一跳總算躲開了這致命的一擊。黑狼狗喉嚨裡發出憤怒的“嗚嗚”聲,不停地撲擊,“咖啡”盡力躲閃,黑狼狗步步緊逼,“咖啡”步步退卻。過了好長時間,一直沒有得逞的黑狼狗“呼哧,呼哧”大口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盯著“咖啡”,“咖啡”有驚無險地躲過了對手一次又一次凌厲的攻擊。感覺勝券在握的黑狼狗在稍作喘息之際,無意間往後面瞥了一眼。突然,一道咖色的光劃過人們的眼簾,等到大夥看清時“咖啡”已死死地咬住了黑狼狗的脖子,頓時,兩隻狗在地上猛烈地撕咬翻滾做一團。寒風呼嘯,狗毛飛濺,地上的塵土也被揚起三尺多高。空氣彷彿凝固了,旁觀的村民和狗狗們斂氣閉聲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場無比激烈的撕鬥。漸漸地,厚積薄發驍勇善戰的“咖啡”佔據了上風。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村的狗狗竟然聚攏在了“咖啡”的身後,此刻它們士氣大振,伴隨著此起彼伏的狂吠,它們奮不顧身地衝向入侵的“敵軍”,那十幾只原本不可一世的狗狗不敢迎戰紛紛逃命去了。
終於,“咖啡”放開了騎壓著的黑狼狗,驚魂未定的黑狼狗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圍虎視眈眈的狗狗們,低下頭夾著尾巴一瘸一拐地走了。有一隻花狗緊追了黑狼狗幾步,想趁機咬上幾口出出惡氣,被“咖啡”的一聲呵斥阻止了。穿過雲層的夕陽露出了久違的笑臉,給血跡斑斑的“咖啡”身上灑了一層金色的光芒。自此以後,外村的狗狗再也不敢來俺村耀武揚威了。
“咖啡”的性情特別溫順,我們巷子裡的小朋友全樂意和它玩耍。無論這群淘氣的小傢伙怎麼抱、騎、摔、撓、抓、打……“咖啡”都不會惱怒。小朋友們最喜歡和“咖啡”玩擲球的遊戲,他們把小皮球扔的遠遠的讓“咖啡”拾過來,“咖啡”總是奔跑著一口銜住飛快滾動的小球,搖著尾巴還給小朋友。有一次,東鄰徐家的二姑娘,把小球扔到了屋頂上,催促“咖啡”去撿,“咖啡”瞅了瞅高高的房簷,扭頭跑了。小朋友們瞧著不知所措的二姑娘幸災樂禍地笑了,二姑娘焦急的眼淚盈眶。這時,“咖啡”用嘴巴拖來了一支長長的竹竿,眾人齊心協力用竹竿挑下小球,最終,二姑娘破涕為笑。“咖啡”也得意洋洋地搖起了尾巴。
可是,沒想到意外發生了。
那天,小朋友們正在玩泥巴,調皮的二姑娘突發奇想,讓“咖啡”吃用泥捏成的“蛋糕”,“咖啡”不肯張嘴,她便用力掰開“咖啡”緊閉的雙唇使勁往裡塞,一不小心被“咖啡”鋒利的牙齒刮破了手,膽小的二姑娘緊緊握著微微滲血的指頭嚎啕大哭。無故闖禍的“咖啡”,木然地呆立在原地。驚慌失措的小朋友們急匆匆找大人幫忙。徐家媳婦是這一帶有名的悍婦,人送綽號“惹不起”。她見自家孩子吃了虧,抄起一把鐵鍬要打死“咖啡”。老實巴交的老石低聲下氣地連連致歉。老石九歲的兒子小石頭,牢牢地護著“咖啡”據理力爭。吵鬧了一番後,老石一再承諾掏錢給二姑娘打狂犬疫苗,並把“咖啡”拴住,徐家媳婦才算罷休,牽著女兒回家了。
老石拿出了拇指粗的鐵鏈,小石頭用力推著“咖啡”,歇斯底里地呼喊:“快跑!快跑!快跑!”但是,“咖啡”的四肢好像生了根,紋絲不動。小石頭一看這招不行,又用力拽住父親手裡的鐵鏈,被怒火中燒的老石一腳踹開了。老石把鐵鏈套在了“咖啡”的脖子上,只聽見“咖啡”一聲低沉又淒厲的悲號,眼淚撲簌而下。小石頭摟著“咖啡”痛哭流涕,在場的小朋友們也紛紛啜泣。老石掄著鐵錘,把一根粗粗的鐵棍楔進狗窩旁邊的土地上,這是用來固定鐵鏈的。刺耳的敲擊聲在昏暗的巷子裡迴盪,每砸一下,“咖啡”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抖動一次,這把冰冷的鐵錘,不僅砸在了涼嗖嗖的鐵棍上,也硬生生地砸在了“咖啡”那顆充滿痛楚的心上。當老石拉著伏身於地的“咖啡”朝鐵棍走去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拽不動。老石俯下身子,輕輕地在“咖啡”的腦袋上拍了拍,重重地嘆了口氣。“咖啡”這才緩緩地站了起來,掙脫了老石的手,扯著沉重的鐵鏈慢慢地走向鐵棍。
十多天過去了,“咖啡”始終不吃不喝,狗窩前凌亂地堆放著小朋友們酷愛的零食,二姑娘與小石頭用零花錢悄悄購買的狗糧,甚至連老石清燉的老母雞也勾不起它的食慾。原本壯碩的身軀已是瘦骨嶙峋,它蜷曲著毛色暗淡目光呆滯氣若游絲。
一個大霧瀰漫的清晨,老石邁著緩重的步子走近“咖啡”,他哆嗦著手艱難地解開鐵鏈,輕輕地拍了拍“咖啡”的腦袋,抹了一把眼淚,朝大路的方向揮了揮手。“咖啡”睜開了無神的雙眼,欲站愈倒,後來,它喘了好長時間,狠吸了口氣,拼盡全力才勉強撐起孱弱的軀體,它回頭漠然望了一眼涕泗橫流的老石,踉踉蹌蹌一步一歪地消失在一片濃濃的迷霧之中。
多天以後,我再次到十多里外的池塘邊垂釣,隱隱約約聽到樹林裡有如泣如訴的嗚咽,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循聲而往,驀然,我發現一隻小白狗匍匐在一具殘缺不全的狗狗的屍體邊撕心裂肺地悲嚎。我凝目細視,那熟悉的漂亮的近乎咖色的皮毛躍入雙眸。
這……這不是“咖啡”嗎!!
頃刻間,我淚水滾淌。
鐐銬,只能鎖住軀體,卻永遠鎖不住一個自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