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用當下世界範圍內最流行的詞來說,這篇散文是一次父親與自己兒女的“對話”,有著受話的具體物件,即作者的孩子們——瞻瞻、阿寶、軟軟。然而,這又是一次推延至未來的“對話”。由於孩子們年齡太小,不僅無法讀懂文字,更談不上理解對話的內容。當他們能做到“受話者”的要求時,他們受話者的身份卻已經部分改變了,他們已不復是當初的童蒙無知的“自我”了。想想這需要十來年才能實現其情感交流功能的預設的“對話”,真很有意思!但作者既然拿家庭的“私話”公開發表了,可見他還是對“私話”內蘊的社會“意思”更感興趣。
我們感興趣的不是怎樣的兒童,而是怎樣的父親。兒童的情貌是透過父親敘述的。一經敘述,則樣樣皆著敘述者的色彩,件件灌注敘述人的情感,是父親眼中的兒童。那麼,這個“父親”有何特點呢?有什麼吸引我們與之共鳴的東西呢?
首先是觀察的仔細。這個父親原是畫家,職業的訓練養成他善於觀察形象細節的能力與習慣。源於人類天性的父愛更使他對特殊的物件悉心細察,詳知纖毫。於是有了一個個孩子世界的故事,有了一幅幅童趣盎然的畫面。“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斗裡,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些敘述話語的背後,是怎樣的一雙慈祥、耐心與有趣地觀察著的眼睛。我們知道,這些材料大都已轉化為視覺畫面,收在豐子愷的畫集裡。如果字畫並讀,則意味更濃。
其次是作者時時揣摸兒童的心理。父親愛子女,但並不一定看重與關心子女些微的感受和內心活動。豐子愷卻不然,他喜歡把自己置於孩子的地位,去發現並體驗他們所思所感。在這篇散文中,“你們一定想”、“你的小心裡一定感到”、“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現在你一定輕視我”、“這在你們一定認為”等,都是猜測、揣摸之詞。重要的不是這種想像的真實性如何(事實上它也無法證實),而是想像孩子內心活動這件事本身體現了對兒童人格的尊重,以及父親與子女的平等意識。尊重人的個性的真實含義是尊重他的內心世界,理解一個人與愛一個人也同樣如此。
最後是這個父親對孩子的態度有些特別,有些矛盾與困惑,但卻非常真實。他是那麼地羨慕與肯定孩子的童心,不惜用人間最美好的語詞加以讚頌,如“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不僅如此,這位父親還將兒童、兒童世界與成人、成人世界加以對照, 以褒揚前者來批判後者。在他心目中,成人世界“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偽的”,“在你們面前真是出醜得很了”,“對你們更要愧死”。他在批判成人世界失卻童心,其實也是在實行自我批判。他憧憬兒童生活,想返歸兒童的原始天真與自然人性,這與“童心說”是一路的。明代思想家李贄說:“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
但是,這位父親又悲哀起來:“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於要暴露的”,“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這時候,作者已從憧憬回到了現實。童心雖好,但人畢竟要長大,要成年,要適應成人世界的法則;成人世界雖有種種缺陷,不那麼美妙、完善,但卻是唯一的現實生存的世界。這就是人生的悖論,也是這位父親困惑之所在。
我的孩子們!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你什麼事體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對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頭了, 小貓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兩分鐘。外婆普陀去燒香買回來給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盡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號哭的悲哀,比大人們的破產,失戀,broken heart,喪考妣,全軍覆沒的悲哀都要真切。兩把芭蕉扇做的腳踏車,麻雀牌堆成的火車,汽車,你何等認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來代替汽笛。
寶姐姐講故事給你聽,說到“月亮姐姐掛下一隻籃來,寶姐姐坐在籃裡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時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爭,說“瞻瞻要上去,寶姐姐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①面前去求審判。我每次剃了頭,你真心地疑我變了和尚,好幾時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發見了我腋下的長毛,當作黃鼠狼的時候,你何等傷心,你立刻從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對我端相,繼而大失所望地號哭,看看,哭哭,如同對被判定了死罪的親友一樣。你要我抱你到車站裡去,多多益善地要買香蕉,滿滿地擒了兩手回來,回到門口時你已經熟睡在我的肩上,手裡的香蕉不知落在那裡去了。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與熱情!大人間的所謂“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來,全是不自然的,病的,偽的!
你們每天做火車,做汽車,辦酒,請菩薩,堆六面畫,唱歌,全是自動的,創造創作的生活。大人們的呼號“歸自然!”“生活的藝術化!”“勞動的藝術化!”在你們面前真是出醜得很了!依樣畫幾筆畫,寫幾篇文的人稱為藝術家,創作家,對你們更要愧死!
你們的創作力,比大人真是強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體不及椅子的一半,卻常常要搬動它,與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橫轉來藏在抽斗裡,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車的尾巴,要月亮出來,要天停止下雨。在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著你們的小弱的體力與智力不足以應付強盛的創作欲,表現欲的驅使,因而遭逢失敗。
然而你們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類社會的束縛的創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敗,例如火車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來的時候,你們決不承認是事實的不可能,總以為是爹爹媽媽不肯幫你們辦到,同不許你們弄自鳴鐘同例,所以憤憤地哭了,你們的世界何等廣大!
你們一定想:終天無聊地伏在案上弄筆的爸爸,終天悶悶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確實難為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光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的時候,你母親喊著“齷齪了襪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作。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裡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殺風景而野蠻”吧!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著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後來我從學校回來,你已經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現在你一定輕視我,想道:“你終於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面!”②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生來,教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教媽媽和漫姑擒住了你們的手腳,捏住了你們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們的嘴裡去。這在你們一定認為太無人道的野蠻舉動吧!
孩子們!你們真果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為感謝的時候,我的悲哀來了!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像你們樣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像你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最是我到上海去幹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們做了叫做“上課”的一種把戲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慚愧我為什麼去做這等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一切地加入你們的真生活的團體。
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於要暴露的。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的情形。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於你們的生活的我,痴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裡。然這真不過像“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跡而已。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