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的一天,河南省林州縣縣委書記楊貴的辦公室裡,來了3位客人——其中一位,是河南省委的工作人員,另外兩人,則來自於首都北京。
河南省委的工作人員給楊貴做了介紹:“楊書記,這兩位是中央派來的工作人員,專程到林縣來找紅軍老團長顧貴山的,要請他去北京參加建國10週年慶典!”
這一番話,讓楊貴有點蒙:“什麼紅軍老團長?沒聽說過有這麼個人哪?”
見楊貴一臉茫然,這幾個人也有些著急:“楊書記,顧團長可是毛主席點名邀請的,得務必找到他!”
事不宜遲,楊貴馬上把尋找顧貴山的任務傳達了下去。
沒過幾天,訊息便報了上來——在原康公社下原村,有個叫顧貴山的老漢,參加過紅軍,但據說是個馬伕,不知道和那個紅軍團長是什麼關係。
聽到這一訊息,將信將疑的楊貴還是帶著中央工作人員,趕往了原康公社下原村。
來到下原村,在鄉親們的指引下,楊貴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正在食堂裡掄大勺的顧貴山。
看著這個繫著條圍裙、熱得滿頭大汗的瘦小老漢,楊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會是身經百戰的紅軍團長?!
果然,當楊貴詢問老漢的真實身份時,顧貴山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我是給首長牽馬的,不是啥團長。”
周圍的鄉親見狀,也連聲附和:“對,以前老顧就說過,給首長牽過馬!”、“沒錯,老顧能給牲口瞧病,醫術可好!”、“他要是紅軍團長,咋還能在這兒當‘伙頭軍’嘛!”......
見顧貴山遲遲不吐露自己的身份,中央派來的工作人員只得說出實情:“老人家,毛主席說了,顧貴山是有功之臣,新中國10週年大慶,要請他去北京!您到底當沒當過團長,您說句準話!”
聽了這句話,顧貴山愣住了,過了半晌,兩顆渾濁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滾落下來:“這麼多年了,毛主席還記得我哪......”
1902年,顧貴山出生在安徽六安的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裡。
從8歲開始,顧貴山就開始給地主扛活,從放牛趕豬的小牧童,到下田耕種的莊稼漢,顧貴山整整替地主賣了19年的苦力。
雖然每天起早貪黑、汗流浹背,可顧貴山的日子過得卻是一樣苦,眼看年紀越來越大,家裡還是隻有3間破房、半畝薄田,別說娶妻生子,就連吃飽飯都是奢望。
苦難的生活,讓顧貴山不禁有些氣悶:都是爹孃生養的,憑啥地主能吃香喝辣,我們卻得忍飢挨餓?!
當顧貴山正在憤憤不平時,一個大新聞傳到了他的家鄉:“共產黨又回來啦!現在改叫紅軍啦!”
對於共產黨,顧貴山並不陌生——在幾年之前,共產黨在六安一帶組織農會、分田分地,掀起了偌大的聲勢。
然而,過了沒多久,那些帶著農民翻身鬧革命的共產黨員們似乎一下子銷聲匿跡了,取而代之的,是頂著青天白日帽徽、到處抓捕共產黨人計程車兵。
當顧貴山聽說,紅軍在離六安一山之隔的黃安(今湖北紅安)、麻城起義,並拉起了幾萬人的隊伍時,他一咬牙一跺腳:“跟共產黨走,當紅軍去!”
1928年3月,顧貴山在家鄉地下黨員的介紹下,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年半之後,他參加了著名的“六(安)霍(山)起義”,成為了一名紅軍戰士。
在之後的幾年裡,顧貴山與戰友們一起,打退了國民黨軍一次又一次的“圍剿”,又跟隨紅二十五軍萬里轉戰,從鄂豫皖根據地,一直打到了陝北。
經過戰火的淬鍊,顧貴山從班長到排長、排長到連長,逐漸成長為了一名驍勇善戰的基層指揮員。
1935年9月16日,紅二十五軍與陝北紅軍在永坪會師,隨即整編為紅十五軍團,顧貴山也“官升一級”,當上了團長。
然而,這個團長的位置還沒坐熱,顧貴山就捅了個不大不小的簍子——
1935年11月,就在中央紅軍與紅十五軍團會師之後不久,為了打破敵人對陝甘蘇區的圍剿,毛主席在與周恩來、彭德懷商議後決定:誘敵深入,先吃掉他一兩個師!
而這次“大會餐”的地點,就是直羅鎮。
1935年11月21日凌晨,凌厲的號聲劃破了直羅鎮上空的寧靜——紅一軍團與紅十五軍團冒著紛飛的雪花,兵分兩路,將這個小鎮團團圍住,把東北軍109師“包了餃子”。
在彭德懷、徐海東的指揮下,顧貴山猛打猛衝,帶領戰士們很快攻下了直羅鎮南部的制高點,隨即與大部隊一起衝進了鎮子裡,打得敵人節節敗退。
到21日中午,109師已經基本被殲滅,殘餘的500餘名敵人,在師長牛元峰的率領下,縮進了直羅鎮東南角的一個寨子裡,打算負隅頑抗、等待援兵。
拿下這個寨子,直羅鎮一戰就將取得全面勝利。
然而,就在這個寨子面前,紅十五軍團卻吃了虧——這股殘兵雖然人數不多,但畢竟是東北軍主力出身,輕重火力齊備,而紅軍又沒有攻堅的重武器,顧貴山與其他幾名指揮員率部輪番衝擊,都沒能打進去。
當紅十五軍團準備再次發起攻擊時,周恩來趕到了前線。他觀察了土寨附近的地形,胸有成竹地對徐海東說:“讓部隊停止進攻吧,寨子裡無水無糧,他們撐不了多長時間,一定會突圍逃跑,到時候再消滅他們!”
果然不出周恩來所料,到23號晚上,餓了兩天的敵人終於頂不住了,除少數人隨牛元峰突圍逃跑外,其他人都放下槍當了俘虜。
突圍出去的牛元峰最終也沒跑成——在紅十五軍的追擊下,牛元峰稀裡糊塗地跑到了直羅鎮西南一個叫做老牛灣的地方,聽了這裡的地名後,牛元峰仰天長嘆:“我姓牛,這裡是老牛灣,看樣子老天是容不下我了!”
說罷,牛元峰命令副官向自己開槍,就此一命嗚呼。
牛元峰自戕時的配槍 被繳獲後由左權將軍佩戴 現存於左權紀念館
直羅鎮戰役落下了帷幕:紅一軍團和紅十五軍團一舉消滅東北軍一個整師加一個團,俘虜5367人,徹底打破了國民黨軍對陝甘蘇區的圍剿計劃。
用毛主席的話說,“直羅鎮一仗......給黨中央把全國革命大本營放在西北的任務,舉行了一個奠基禮。”
如果故事到這裡結束,自然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然而,就在戰役剛剛結束後,有個別俘虜聽說紅軍要把他們放回去後,登時便嬉笑起來,而這一幕,正好被顧貴山看在了眼裡。
看著這些毫無負罪感的傢伙,再想想那些犧牲的戰士,顧貴山火冒三丈,抽出匣槍,就要槍斃這個俘虜。
在這個緊要關頭,幸虧有人眼疾手快,猛地將顧貴山的手臂向上一抬,才保住了這個俘虜的性命。
用現在的話來說,這件事應當算做“未遂事件”,並沒有鬧出什麼不可收拾的結果,然而,在當時的大環境下,這件事的影響卻要嚴重得多——
從1933年1月開始,中國共產黨就發表了宣言,表示只要停止進攻蘇區、保證民眾的民主權利、武裝民眾創立武裝的義勇軍,紅軍願意與任何武裝軍隊訂立共同對日作戰的協定。
1935年8月,中國共產黨又釋出了著名的《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呼籲停止內戰,集中一切力量實現抗日救國。
在黨中央團結抗日的規劃中,張學良的東北軍,正是最重要的一股力量。
正因如此,毛主席才決定,這批俘虜一個不留,教育之後統統放回,讓他們回去宣傳共同抗日的主張。
在這種情況下,顧貴山槍斃俘虜未遂,就成了一件大事——即便考慮到顧貴山的行為情有可原,黨中央與毛主席還是對這一事件提出了嚴肅的批評,要求全軍必須引以為戒,務必嚴格執行優待俘虜的紀律。
經過批評教育,顧貴山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暗暗下定決心,在今後要奮勇殺敵,是英雄是狗熊,戰場上見!
1937年9月25日,已經被編入115師344旅的顧貴山,隨著大部隊,來到了位於山西忻州繁峙縣的平型關。
他們的對手,是日軍序列中素有“鋼軍”稱號的板垣師團第21旅團。
在這場被後世稱作“平型關大捷”的戰鬥中,顧貴山與日軍展開了殊死戰鬥:子彈打光了,他挺起刺刀與敵人搏殺;刺刀捅彎了,他便和身撲上去,用拳頭和牙齒,和日軍扭打在了一起......
正當顧貴山與日軍浴血廝殺時,一片詭異的煙霧籠罩了戰場,顧貴山只覺得呼吸困難、雙眼針扎似的劇痛,一會兒便失去了知覺。
過了許久,顧貴山才悠悠醒轉,但他的眼前卻變得一片模糊,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渾身乏力,只得躺倒在地上。
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嘴裡含著一樣東西,他吐出來一摸,原來是敵人的一隻耳朵......
平型關戰役勝利後,被日軍毒氣燻傷了雙眼的顧貴山被送到了後方醫院治療。經過醫護人員的悉心照料,顧貴山的雙眼保住了,但他的視力還是受到了極大的影響,成了一名傷殘軍人。
在此之後,無法繼續參與作戰的顧貴山先被分配到了115師衛生所當所長,抗戰勝利後,他又轉到太行根據地,在新一旅開辦的合作社裡任經理,當上了籌措衣食給養的“糧草官”。
1948年8月,隨著解放戰爭的局勢日趨明朗,組織考慮顧貴山有傷在身,便安排他轉到華北軍區,給他安排了一份相對輕鬆的工作。
工作輕快了,顧貴山卻渾身不舒服。他找到上級領導:“前線戰士還很艱苦,我坐在這裡吃閒飯,說不過去麼!”
於是,1948年9月,在“休養”了還不到一個月後,顧貴山便與妻子一起,帶著組織補助給他的兩麻袋小米和一副9次負傷的殘軀,離開了曾經誓死追隨的部隊,回到了妻子的家鄉林縣,當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農民。
新中國成立後,黨並沒有忘記顧貴山——根據許多當事人回憶,組織曾經任命顧貴山為平原省(今河南省)商業廳廳長,還曾考慮讓他出任平原省省軍區司令,但都被顧貴山以文化水平不高、能力不夠為理由,一一謝絕了。
就這樣,當昔日的戰友佩戴上金燦燦的將星,甚至曾經的部下都成長為軍區級別的領導時,顧貴山依然在安安穩穩地林縣侍弄著莊稼,在他的口中,自己不過是一名“紅軍老馬伕”而已。
即便如此,在低調地生活了10年後,當顧貴山聽說毛主席還記得他的時候,這位寡言少語的老人還是流下了激動的淚水。1959年國慶節前夕,他穿上了林縣政府專門為他準備的呢子衣服,啟程去了北京。
在慶典前的招待會上,顧貴山終於見到了日思夜想的毛主席。
毛主席握著顧貴山的手,像見到老朋友一般親切地問道:“你的事我聽說了,你怎麼解甲歸田啦?”
顧貴山有些不好意思:“主席你知道,我文化水平低,打仗指揮還行,搞建設就不成了,我退下來,讓有能力的同志們去幹吧!”
聽了顧貴山的話,毛主席欣慰地點點頭,對圍在四周的人們說道:“這就是我們共產黨員的偉大胸懷呀!”
顧貴山參加建國10週年慶典,並受到毛主席接見的事情,很快就傳開了。聽到這一訊息的林縣鄉親們,在嘖嘖稱讚之餘,也悄悄議論著:“這下子,老顧可得受重用啦!”
然而,之後發生的事情,還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從北京回來後,顧貴山把呢子衣服塞進了箱子底,換上補丁摞補丁的舊衣裳,還是繼續當起了農民。
看著依舊少言寡語、在地裡埋頭幹活的顧貴山,鄉親們有不解、也有議論,但更多的還是欽佩與敬重。
1960年初,林縣人民在縣委書記楊貴的帶領下,展開了一項史無前例的大工程——鑿穿太行山,將濁漳河的水引入林縣!
這,就是舉世聞名的“紅旗渠”工程。
一時間,數萬林縣民工齊聚太行山,山麓上紅旗招展、喊聲震天,一幅戰天鬥地的畫卷徐徐展開。
然而,人民高漲的氣勢,很快便被巍峨的太行山阻擋了——太行山上的磐石堅固無比,普通的鐵釺敲上去,只能鑿出一個白點,很快就磨禿了。
用林縣當地人的話說,那真是“掄錘的嘆氣、扶釺的流淚”。
眼見工程進展緩慢,身為總指揮的楊貴心急如焚。就在這時,他又一次想到了顧貴山。
楊貴專程拜訪了顧貴山,將工地上遇到的困難和盤托出,希望顧貴山能幫忙想想辦法。
聽了楊貴的話,從來沒向組織提出過要求的顧貴山當即答應下來,再次登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車。
來到北京後,顧貴山找到了當年的老戰友,時任解放軍總後勤部部長的唐天際將軍。
當得知顧貴山是為了給紅旗渠工程要物資支援而來時,唐天際將軍非常痛快:“炸藥的事情我來想辦法,你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我好好陪陪你!”
說完,唐天際將軍拉著顧貴山的手,回憶起了當年一起在陝北戰鬥的日子。他看著顧貴山如同樹皮般粗糙的面容,和因傷活動不靈的右手,眼眶不禁溼潤了:“老團長,農村條件差,難為你了......”
顧貴山則輕鬆地笑笑:“這有啥呢,以前比現在艱苦多了,還不是過來了?”
在唐天際將軍等老戰友的幫助下,顧貴山在北京先後協調到了200噸炸藥和一批變壓器、高壓線等物資,這些寶貴的物資,為紅旗渠的開鑿解了燃眉之急。
從北京回來之後不久,顧貴山聽說工地上運送碎石料很困難,又拖著病體,千里迢迢地跑到了浙江,找到了時任解放軍第12軍軍長的李德生將軍。
見到多年不見的老戰友,顧貴山顧不上寒暄,急匆匆地講了工地上遇到的困難,讓李德生幫忙想辦法。
聽完顧貴山的話,李德生笑道:“老夥計呀,你就晚來了一步,前幾天,部隊上有幾輛淘汰下來的舊卡車,已經給了當地的煤礦了。”
顧貴山一聽,著急起來:“哎呀!這可怎麼辦好?”
見老戰友著急,李德生連忙說道:“你放心,絕對不讓你白跑一趟!我這裡還有一批從朝鮮戰場帶回來的鋼釺、鎬頭和電線,全都給你,怎麼樣?”
這下子,顧貴山才高興起來:“好好好,有東西就行!”
顧貴山帶回來的這些優質長鋼釺,經過加工截短後,一支變多支,成為了開鑿紅旗渠的利器。
然而,在為紅旗渠要到了無數寶貴物資的同時,顧貴山卻沒給自己家弄來任何東西,甚至當他外出歸來、年幼的兒子纏著他要糖吃的時候,他摸遍全身的口袋,也只掏出了一張車票......
在林縣務農的那些年裡,顧貴山沒有為自己提出過任何要求,甚至在部隊實行工資制度、要給他補發工資時,顧貴山還是拒絕了——理由仍然是一句樸素的話:“國家還困難,這些錢拿去辦大事吧!”
1986年,這位傳奇的老人在林縣悄悄地閉上了眼睛,在彌留之際,他吃力地叮囑妻子和子女:“一切從簡,不要聲張......墳前不要立碑......不許給組織提條件......”
英雄隨風而逝,但無數因他而受惠的林縣百姓不會忘記他——顧貴山去世後,林縣政府為他舉行了莊重的追悼會。
在追悼會現場,擺在最前面一排花圈上,落款處是一個個響亮的名字:秦基偉、李德生......
有人說,高貴是高高在上的身份;
也有人說,高貴是可堪敵國的財富;
更有人說,高貴是流傳千年的家族傳承;
然而,誰也不能否認,在平凡的顧貴山老人的身體裡,始終跳動著一個無比高貴的靈魂。
謹以此文,向顧貴山老人致以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