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黨百年之際,百歲老人瞿獨伊榮膺“七一勳章”。報章上刊登出瞿獨伊近年照片,精神矍鑠,真個是眼裡有光,心中有信仰。
我少年時代,家裡除了照相簿,還有一個硬木匣子,裡面儲存著一批老照片,多是我家前輩親屬的留影,但在那些照片裡,有十數張卻是血親以外的人士,其中就有瞿獨伊的影像,不是獨照,是合影,跟誰合的影?孫維世。那些照片裡,不但有孫維世與她的合影,還有與張梅的合影。都是在莫斯科拍的。構圖,都似乎是一人坐著、一人站著,依偎在一起,孫維世則總是站在右側高出半頭(見下圖)。
瞿獨伊、孫維世合影
瞿獨伊孫維世那張合影背面,有孫維世的親筆題記:“親愛的媽媽:在我旁邊的這個姑娘叫獨夷,是烈士瞿秋白同志的女兒,她會唱歌會跳舞,比我小一歲,現在可以同我們講中國話。媽媽:把我們的快樂帶給你!你的蘭兒。二月二十一日。”孫維世把瞿的名字寫成“獨夷”,顯然是筆誤。題記有月日,卻無紀年,經推敲,孫維世是1939年隨周恩來從延安飛蘇聯,先到莫斯科東方大學,後到莫斯科戲劇學院學導演的,這張照片,應該是拍攝於1940年或1941年初。瞿獨伊則早在七歲時就在蘇聯生活,俄語已經成為其日常用語,所以孫維世去了以後,欣慰地告訴母親,獨伊現在可以同她講母語了。
孫維世的照片,分明是寄給她母親的呀,怎麼會跑到我們家照片匣裡了?長話短說:孫維世的父親孫炳文、母親任銳,1913年在北京什剎海前海北岸東側的會賢堂舉行婚禮,我祖父劉雲門是證婚人。1922年孫炳文和朱德赴德國前,曾在北京我祖父位於什剎海前海北岸東側的居所小住。他們到達柏林後,由周恩來介紹加入共產黨。1925年孫炳文回北京後,在繁忙的革命活動中,發現一位二十歲的女性王永桃遭遇不幸,就和任銳伸出援手,將其接到家中,因他們很快又前往廣州參加孫中山領導的革命,就又把王永桃妥善安置到任銳妹妹任載坤家暫住。
瞿獨伊、孫維世合影背面的題字
任載坤是哲學家馮友蘭的夫人,後來王永桃轉往山西太原其叔父處,她的戀人奔到那裡迎娶了她,那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1925年底孫炳文到廣州任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上校秘書兼中山大學教授,此前我祖父已在中山大學任教授,他們仍是忘年交(孫比我祖父小十歲)。1927年孫炳文在上海被蔣介石殺害。1936年任銳加入共產黨,1938年和三子孫名世到達延安,母子同在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1939年任銳被組織分配到四川璧山第五兒童保育院工作,後到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圖書館工作。1938年孫炳文和任銳的長子孫泱及大女兒孫維世也到達延安。孫維世在蘇聯期間,當然會給母親寄信寄照片,1939年起任銳既在璧山第五兒童保育院和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工作,那時候我父親是重慶海關職員,家住南岸獅子山,想必就在那個時間段上,任銳把一些她的私人相片,包括我祖父證婚的結婚照、孫炳文和她婚前婚後的一些照片,以及孫維世從蘇聯寄給她留念的一些照片,都交給了我父母儲存,1941年她回到延安,任陝甘寧邊區政府監印。
孫炳文、任銳一家,滿門共產黨員,滿門忠烈。三子孫名世1948年犧牲在遼瀋戰役。任銳1949年4月到達天津,本應進京參與開國大典,卻積勞成疾溘然逝世。1966年長子孫泱、1968年孫維世相繼犧牲。次子孫繼世為黨工作至2008年去世。小女兒孫新世近年來還同我保持聯絡,世交相稱,已經九十五歲。
這張瞿獨伊與孫維世的合影,我在1987年,就在《收穫》雜誌開闢《私人照相簿》專欄時加以披露,1988年香港南粵出版社、1997年上海遠東出版社出了單行本,1993年華藝出版社出版的《劉心武文集》、2012年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劉心武文存》都有收入。這張照片上的兩位女子,當時正是花樣年華,如今一位已經仙去,一位依然健在,她們的生命,都已融匯進了百年黨史。(劉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