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多了關於老漢的印象記,老漢那農民式的眼耳鼻喉,鏤刻心中久矣!結識老漢一年有餘,明曉得一言難盡,那就用五言六言吧,卻發現有人連老漢“被雪茄燻黃的指甲蓋上有整齊的波紋”都寫過了,這當如何是好?
有一點真不想承認,比如“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我不想承認此話是巴爾扎克說的,我寧可相信它的始作俑者是老漢。因為更多的中國讀者如我者,大都是透過《白鹿原》加深了對這句話的縱深理解,並由此對小說的基本內涵進行了近乎洗牌式的重新確認。
因了這句話,我感受到了和老漢相逢在故鄉天水的意義。這種意義,在於有機緣觸控一種深博的思想,感悟一種篤實的理念。我往往容易被成功者派生的種種鐵律般的道理所迷戀,比如小說在體現史詩般特徵的同時,如果能涵蓋厚重深邃的思想內容、複雜多變的人物性格、跌打曲折的故事情節、絢麗多彩的風土人情,這樣的小說必然具備了成功的潛質、潛力和潛能。這樣的理解,至少對我是一種實在而另類的啟迪。我感謝2007年臘月的故鄉,那天,我與《散文》主編汪惠仁從天津出發,奔襲三千里,去參加王若冰長篇散文《走進大秦嶺》研討會。一打眼,老漢就坐在我對面。
“秦嶺,我一直以為你是咱陝西的作家呢,後來才曉得是天津的。”
這是我印象中的陝西老漢——陳忠實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夠我這個晚輩意外一陣子的。記得當時老漢樂了,臉上是夏收的黃土高原上打碾時才有的喧鬧。酒桌上的文人墨客們也樂了。這一樂,話題就自然延伸到我這個地道的甘肅天水娃輾轉津門的如此原委和這般動因。老漢說:“我曉得我曉得,我後來在《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上看介紹,曉得秦嶺就是這達的嘛。”順手——也許是習慣動作,老漢用手抹了一下嘴,像老掃帚從場院裡掃過,覆蓋式的。這是圪蹴在崖畔上吃饊飯的老漢們常有的動作。吃過了,嘴抹了,扛把鋤頭,該走哪坡走哪坡。我想,當年圪蹴在陝北高原上的柳青、杜鵬程、王汶石、路遙大概都是這個樣子吧,他們都圪蹴成了自己的模樣。
少時在老家,見多了圪蹴在崖畔上曬日頭的張老漢王老漢趙老漢,卻找不出第二個圪蹴著卻在窺視、審視、探視民族秘史的陳老漢。陳老漢註定是中國文壇圪蹴著的奇峰,一覽文壇眾山,何其之小啊,卻能俯瞰到蝸居天津的小小之我,著實讓我感動了驚訝了局促了汗顏了,用陝西話說,人家是那個誰,你又是那個誰呢?!之前,早就透過電視目睹過老漢那遍佈溝壑的尊容,並帶著研究心理分析過《白鹿原》的文學價值和社會意義,一個基本的定義越來越明晰:《白鹿原》及其作者陳忠實,註定成為新時期以來分屬中國文壇萬千作品、作家中的兩個特殊符號。如此奇人,大凡鄉下,無不奉做神物,讀書人沒理由不敬畏。敬畏產生距離,當遠而觀之,今番初見,竟似曾相識,分明是鄉下鄰居那位樂於修橋補路的慈善老漢嘛。
那個瞬間,我感覺到白鹿原的日頭,和故鄉的日頭一樣溫暖。我高舉的酒杯裡蓄滿了誠懇和敬意!
一直以來,《白鹿原》給我心靈的沉重撞擊,當然不僅僅是“民族秘史”的力量,其中也有對文學本身的思考,這樣的思考始終觀照我自身的創作。當今文壇,憑“一本書”笑傲江湖的,除了老漢,恐怕難有出其右者。老漢說,為了寫好《白鹿原》,他曾計劃用創作10箇中篇的藝術實踐做準備,結果寫到第9箇中篇的時候,就按捺不住進入長篇的狀態了。這是個讓當下的寫作者們感到臉紅的“路數”,放眼時下,哪個與“家”字沾邊兒的寫手動輒不是洋洋數百萬言?看一眼簡歷,長篇過10、中篇過50、短篇過100的寫作者比咱西北的毛驢還多。大浪淘沙,終歸是沙多金少。這樣的對比連西北的毛驢都會忍俊不禁,樂而開笑。我當然屬於被笑之列,為文數載,還不是滿鋬簍的歪瓜劣棗?
沙是啥?似乎不必詳解;那麼,金又是啥呢?這樣的答案得到民間去找。記得1993年我在天水某機關當秘書時,首印《白鹿原》一到天水,就被搶購一空,當時許多同事都託我這個資訊靈通的“筆桿子”四處郵購。此次老漢蒞臨天水,敏銳的讀者蜂擁而至,不到半日,各大書店有關老漢的所有圖書頻頻告罄,後來在賓館、酒店門口等候老漢簽名的讀者,手裡捧的大都是盜版書。有趣得很!書是假的,金是真的。
啥叫金?金就是個這。啥叫這,這就是個這。
和老漢相聚的那幾天,話說了也就半鋬簍,心理堡壘卻被酒精稀釋了。老漢像個巨大而富有人性的資訊場,提供給我的每一條資訊,屢屢出乎意料。這些年來,我混跡文學的所謂圈子中,見慣了若干以文學的名義居廟堂之高擔當各級主席、副主席要職的人物,嵌滿額頭、顴骨的官氣無不放射著文學貴族特有的傲慢和不屑。曾親耳聽某省著名的主席狂言:“我是堅決不看文學期刊的。”斯言如果出此文學三界外的過客之口,實不為過,但是出此超然享受、揮霍現行體制為其提供的實惠、俸祿者之口,真不知自己是棒槌還是擀麵杖了。老漢則不然,老漢的“廟堂”可謂不低,貴為中國作協副主席和陝西作協掌門的他,竟能關注到一個遠在三千里之外的天津作家的作品,我原以為自己多半是沾了秦嶺這個筆名和西部題材的光,而老漢卻說:“你小說的味道和路數是對的。”可見老漢是以文量身。小說的標準當然不止味道和路數,說明老漢把我其他方面更多的差距、缺陷、不足善意地包涵了。憑藉文學期刊感知、瞭解一個作家,足見納入老漢視野中的文壇後輩何其多也!
陪同老漢遊覽享有“東方雕塑館”美譽的麥積山,成為我美好的記憶。攀上麥積山險峻的空中棧道,就到了散花樓。在這裡,老漢說:“你的特殊經歷是你的優勢,不能把優勢丟了。”這是勸戒,我全然可以理解為敲打的,這樣的敲打,讓我警醒。聊到我自身的創作,老漢顯然關注的是我的創作方向和追求,我說,我力求用民間敘事的審美基調,把鄉民身上歷史和現實碰撞中精神方面的變化努力呈現出來。老漢說:“有追求,就要堅持,走自己的路。”然後談起閱讀我小說時的一些零碎感受。我詫異的是,就老漢的年紀和精力,這樣的閱讀完全可以捨棄的,更何況這樣的閱讀都夠不上為老人提供消遣的意義。除了一份基本的道義和責任,還能有啥。
那一刻,我想到了天職這個詞,未必搭界。太久違的詞,來了,必該。
半個世紀以來,陝西人寫陝西事,無不在全國掀起狂飆巨瀾。文壇“陝軍”的數代掌門無不是中國文壇的翹楚,且輩有俊彥,薪火相傳,內中秘笈,從老漢這廂,似可覷得一二。
老漢圪蹴在白鹿原,半個世紀的民族發展史,從此洩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