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書話】
2021年6月17日上午,剛在電腦前工作不久,就看到微信圈裡發出了許淵衝先生千古的訊息。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就在兩個月前的4月14日下午,許淵衝先生還精神抖擻地出席了商務印書館為他舉辦的“100歲的美與快活”暨“許淵衝漢譯經典全集”釋出會,並祝賀他百歲誕辰。而現在,我們深切地悼念許先生,因為在他的百歲人生中,他將中國的唐詩宋詞以及《詩經》《楚辭》《論語》《桃花扇》《牡丹亭》《西廂記》《長生殿》等翻譯成英文、法文,將西方名著如《包法利夫人》《紅與黑》《約翰·克里斯托夫》《李爾王》《羅密歐與朱麗葉》《威尼斯商人》等譯成中文。透過翻譯,他將“美”與“樂”的不朽精神傳遞給了世人。
譯古今詩詞,翻世界名著
許淵衝先生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至今的近70年間,出版譯作近200種,改變了文學翻譯,改變了西方對中國的認識。2014年8月,許先生榮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項“北極光”文學翻譯獎,就是明證。
還記得今年4月釋出會上,許淵衝先生笑容可掬,精神矍鑠,講述了自己的翻譯工作。之後,在被問及他最喜歡莎劇中哪個人物時,許先生聲如洪鐘地回答道,“各有千秋”。他說喜歡過羅密歐與朱麗葉,喜歡過安東尼與克里奧佩特拉,更喜歡過哈姆萊特,並反問:“每個人物都各有千秋,對不對?喜歡誰,只要你自己覺得‘美’,就可以了。”
不錯,這個“美”,就是許淵衝畢生的藝術追求。在百年的人生歷程中,他執著地追求“美”、創造“美”。“創造美是人生一樂”,2014年許淵衝先生如是說。的確,透過翻譯,他也找到了“樂”,這是一種內心的無限自由,而他本人也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境界。他將此七字手書,鈐印在商務印書館此次出版的14種“許譯莎”的扉頁上。
許淵衝出版中、英、法三種語言翻譯作品以及翻譯理論著作共計200餘部。這些文學翻譯作品及理論著作,無不體現出他所追求的文學翻譯作品的語言是“美”的。因為許淵衝,中國讀者熟知了哈夢萊、於連、包法利夫人、羅密歐與朱麗葉;因為許淵衝,西方世界熟知了李白、杜甫、蘇東坡、李清照、湯顯祖。而他的理論主張,則有“三美論”(音美、意美、形美)。故此,許淵衝先生做到了翻譯實踐與理論的高度合一,他以這種“美”,感動著自己,也感動著讀者。
這種在古典與現代文學中縱橫馳騁,在中英法三國文字裡自由穿梭的能力,是他百年人生與翻譯的積澱。
1921年4月18日,許淵衝生於江西南昌,出生時哭聲震天,似乎要驚動整個世界。他生逢亂世,初入小學,就和同學一起向孔子像行三鞠躬禮。他在小學中學時飽讀詩書,這為日後從事翻譯工作打下了良好的中文根底。1938年底,即在17歲的最後一天,在炮火中經過一個多月的跋涉,許淵衝來到他心心念唸的昆明西南聯大,進入外文系學習。此地名師薈萃,如吳宓、葉公超、朱光潛、朱自清、馮友蘭、金嶽霖等。許淵衝在課堂上聆聽大師們的教誨,課下有青年才俊同學們的啟發,如李賦寧、許國璋、陳嘉、方重、袁可嘉、穆旦、楊振寧、朱光亞、李政道等。在西南聯大,他像海綿一樣,吸收養分,茁壯成長,尤其是中英法三種語言。許淵衝坦言,西南聯大對他影響最大的,就是把“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鐫刻成自己的人生信念。在他看來,這話就是“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不到絕頂,永遠不停”。這彰顯出他的執著精神。
在西南聯大讀書的第四年,許淵衝臨時加入“飛虎隊”,進行了為期一年的空軍翻譯。於他來說,這才是真正的鍛鍊。在紀念孫中山先生75週年誕辰的招待會上,他將“三民主義”譯為“ofthepeople,bythepeople,forthepeople”。1943年,許淵衝從西南聯大畢業,於第二年考入清華研究院,從事莎士比亞與德萊頓的研究。攻讀研究院的同時,他還兼任助教。從研究院畢業後,許淵衝於1948年赴法國巴黎大學留學。他浸淫於英法文學中,有著常年寫作、翻譯的習慣,穿梭遊走於法、英、漢三種語言之中。他後來認為中英、中法互譯很難,是法英互譯難度的10倍。許淵衝於1950年夏獲得巴黎大學文學研究院文憑,11月7日,坐船從倫敦返回中國,心中暗自立志,要將這個最難的任務——會通中西文化的使命——承擔下來。的確,在之後近70年的歲月裡,他一直工作,體現出一種“許淵衝精神”:對理想的永不放棄,對信念的始終堅持。他以個人的百年,擔起了時代所賦予的使命。
歸國後,許淵衝一直在北京香山外國語學院講授法文和英文。1960年,香山公園對外開放,香山外國語學校搬至張家口,許淵衝隨之搬至張家口,直至1970年。“文革”爆發後,他因為莫須有的“名利思想”及“白專道路”受到批鬥。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堅持把毛澤東的詩詞翻譯成英法語言的韻文。對他而言,只有在翻譯的藝術境界裡,才能忘卻痛苦、忘卻煩惱。多年後,許淵衝從這一境界中昇華出翻譯的“三之論”(知之、好之、樂之),並將“樂之”奉為翻譯的最高境界。此時,許淵衝的教學受到學生們的喜歡,著譯不斷出版,他躲在小樓中翻譯古今中外名家名作,苦中作“樂”、自得其“樂”。這就是他的人生藝術和藝術人生。
創三美理論,飲彤霞曉露
1970年至1983年,許淵衝調到洛陽外國語學院任教,講授英文、法文和翻譯。他繼續翻譯實踐,並昇華為翻譯理論,之後再進行翻譯實踐。他的翻譯實踐得到朱光潛、錢鍾書的肯定,這堅定了他“以詩譯詩”的信念。1983年8月,許淵衝調到北京大學西語系,不久又調入國際文化系。這是他人生中的重大轉折。
翻譯實踐方面,許淵衝接連出版了《唐詩一百五十首》《唐宋詞一百首》《唐詩三百首新譯》《李白詩選》《中國不朽詩三百首》《詩經英譯》《楚辭英譯》《西廂記》《追憶逝水年華》《紅與黑》《雨果文集》等,他有詩為證“書銷中外百餘本,詩譯英法唯一人”。
翻譯理論方面,他的譯論以“三美論”“三之論”領銜,形成放射性的系統。有論者指出,許淵衝譯論體系可分為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目的論。本體論包含三美論、三確論、三用論、風格論、矛盾論;認識論包括統一提高論、三勢論、三似論、公式論、非不可以論、譯詩八論、文化論、標準論;方法論包括三化論、化學論、以創補失論、競賽論、超導論、克隆論;目的論包括三之論、翻譯文學論。從他等身的譯作與譯論來看,其翻譯實踐與翻譯理論相得益彰、相互促進:他以充足的翻譯實踐,踐行並證明其譯論系統;反之,他的譯論系統,引領並指導著翻譯實踐。正是在這樣的翻譯理論的關照下,許淵衝先生找到了跨越文化間不可譯的法門,找到了文化間可通約的方式。故此,他也找到了創造“美”的方式。許淵衝先生的人生,是在翻譯過程中創造“美”的人生,是“快樂”的人生。
2014年,許淵衝在獲得“北極光”獎後,立志要將莎士比亞重新全譯。今年4月出版的《莎士比亞戲劇精選》14種與《王爾德戲劇全集》6種,有些是近百歲所譯。雖然他沒能譯全莎士比亞,但這一缺憾也是“美”的。譯作此次對莎士比亞與王爾德,作了迴歸戲劇的處理,漢譯節奏感強,語言豐富,情緒飽滿,再現原文的精彩,適合舞臺演出。許淵衝早已脫離了對字句的雕琢,譯時全憑語感,因而譯文朗朗上口,有骨有肉,渾然一體,已臻“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之境。這種譯文,任意揮灑,直通讀者心意。
在北大暢春園許淵衝先生的書房中,懸掛著一幅墨寶:“譯古今詩詞,翻世界名著,創三美理論,飲彤霞曉露”。這正是他一生工作的寫照。在清朗明媚的初夏,我們再也看不到他在燈下展卷翻譯的背影。但是,許淵衝先生畢生追求、創造的“美”與“樂”,將一直燭照著後輩翻譯家、翻譯理論家,共同創造更輝煌的翻譯事業。
(作者系首都師範大學教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