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官與菂官,把戲文裡演繹的感情,延伸到現實生活中,那難得的“溫存體貼”卻終於成了一番悲哀的痴情。
《紅樓夢》裡寫了許多悲哀的故事。對我來說,尤其難忘的,是一對小女孩的痴情。因為她們年紀小又孤苦無依,因為她們說不明白為什麼彼此相愛,而終究又守不住那一點點人間的溫暖。
故事要從元妃省親說起。為了展現這一場大富貴大榮耀,賈府買了十二個女孩,組成一個戲班子,給貴妃和賈府的主子們取樂。後來賈府把這個戲班子解散了,大部分女孩被分派到各房做小丫鬟。
十二個女孩的名字都帶一個“官”字,那當然是主人改的。其中兩個,一個叫藕官,一個叫菂官。第五十八回寫到賈寶玉鬧了一場病,漸漸好起來。清明節這一天,他拄了一支杖,走院子外面,見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子一片翠綠,還結了許多小小的杏子。寶玉不由得悲嘆:“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這時,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這便是藕官的出場。寶玉轉過山石,只見藕官滿面淚痕,身旁是一堆燒紙錢剩下的灰燼。她有一個與賈寶玉不同的悲傷。
藕官不顧觸犯主子定下的規矩,是為誰燒紙呢?儘管寶玉從那個兇惡的婆子手裡解救了藕官,她也不願意說;她讓寶玉回去問芳官——也是從戲班子出來分派到寶玉房中的另一個女孩。藕官是難以啟齒嗎?並不是。一段珍貴的私情,別人可以當故事來講,自己卻不能夠。悲傷對於悲傷者不是故事。
於是我們聽芳官來說。
藕官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寶玉以為這是朋友之誼,卻又並不是。
在戲班子裡,藕官演小生,就是演年輕的男性。像《西廂記》裡的張生、《牡丹亭》裡的柳夢梅這一類人物;菂官演小旦,演年輕的女性。在戲文裡,他們演的角色總是互相愛慕,有福氣的就做了夫妻。這身分雖說是假的,但戲裡的唱詞、說白和故事情節,都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
“故此二人就瘋了”,芳官說。怎麼瘋了呢?兩個人把戲文裡演繹的感情,延伸到現實生活中來。演戲認假成真不說,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也是你恩我愛。後來菂官死了,藕官哭得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到一定的節日,尤其是清明節,她定要設法給菂官燒紙。
演員沉迷於自己的角色,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虛構的故事幻境,還是在真實的現實世界,這種情況古今中外都有記載。但藕官和菂官的故事,仍然有它特殊的地方。它也不能簡單地理解成女性之間的特殊感情關係。
我們需要回頭說十二個唱戲的小女孩,她們是被賣到賈府的。孩子可以買賣,是因為那個時代還殘存著家內奴隸制。誰可以把她們賣出去呢?在名義上必須是她們的家長;其他人這樣做依然是犯法的。
當賈府決定解散這個戲班子時,給她們兩種選擇:一是由家人領回去,一是分派到各房當小丫鬟,此時大多數孩子都不願意回家。
這些女孩在賈府的生活很快樂嗎?我們拿另外一個例子來說。
在戲班子還沒有解散的時候,賈氏宗族近支的公子賈薔常來看望齡官,他喜歡這個女孩。有一次齡官生病,賈薔特意買了一個雀兒給齡官解悶。拿些穀子哄那個雀兒,它會在籠子裡的小戲臺上亂竄,銜鬼臉、旗幟。這很好玩。
齡官卻不高興了。因為演戲的雀兒勾引了她對命運的悲慨。你看她指斥賈薔:“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
她們這群女孩,本來就應該像天空中的小鳥一樣,自由自在,結果被賣到賈府來,學演戲給人逗樂。籠子裡那隻在戲臺上蹦蹦跳跳的小雀兒,就是她們生命現狀的象徵。
齡官說賈府是個“牢坑”。
我們知道,《紅樓夢》寫大觀園,隱隱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意味;至少,在賈府的危機爆發、大廈將傾之前,大觀園隔絕了兇險的人間風雨,庇護了賈寶玉、林黛玉這些公子、小姐。但它的美好並不屬於奴僕。
那麼,為什麼多數女孩不願回家呢?她們說出了自己的理由:有人說父母雖在,但他們只以賣我們為事,這一去還被他賣了;也有父母已亡,是被家族中其他長輩所賣的;也有說無人可投的。這是一群被出賣的女孩,世上沒有人真正愛她們。即使有父母,父母能夠賣女兒,他們的感情也實在很可疑。窮困,有時候能把親情磨得薄如紙。
藕官、菂官,這是一對還沒有成年的女孩。她們從自己演繹的“愛情故事”裡,體會得最深的是什麼?小說非常準確地點出來,是“溫存體貼”。她們從故事裡獲得愛,又把它帶到生活裡來;她們彼此為對方點燃幻想的光芒。當相愛的一方死去以後,曾經有過的“溫柔體貼”,仍然長留在生者的生命中。藕官為菂官燒紙錢的情節震撼我們心靈的地方,就在於此。(駱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