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龍在臺上假裝什麼也沒有聽見,而且為了轉移觀眾的注意力,扯開嗓門大叫道:“俺張龍立擂十幾天,敗在俺手下的已經十九個。哪個好漢幫幫忙,給俺添滿二十個,俺張龍感謝不盡。”張龍的話音未落,一道白光嗖的一下,由臺下飛到了臺上。眾人定睛看時,原來上臺的是一個老道。只見他銀髮披肩,白鬚飄拂,身材瘦小,道袍寬大,不禁紛紛議論起來。一個後生說道:“這老道少說也有八十來歲,只怕越發經不起張龍這廝的三拳兩腳,倒白白斷送了多年的修行。”一個老者反駁道:“老年人不比你們後生家毛躁,沒有降龍伏虎的本領,豈敢下海入山?”
這裡一老一少正在議論,臺上的張龍卻已兩臂抱胸,一腿微微晃動,臉上似笑非笑,嘴裡不乾不淨道:“老傢伙,俺看你年過古稀,好比風前之燭,瓦上之霜,離那歸天的日子已經不遠,何必前來送死?想必你耐不得修行之苦,要俺送你早上西關。這倒叫俺為難起來:俺著不成全你時、你一定說俺不夠朋友;俺若成全你時,知道的誇俺成人之美,不知道的必定罵俺欺你老邁。這叫俺如何是好?”說罷放聲大笑。老道聽了這一派無賴腔調,並不生氣,也放聲大笑,笑得銀鬚飛動、那笑聲有如洪鐘、開心中夾著蔑視。笑了多時,才猛地收住,一板一眼地說道:“真是乾坤之大,無奇不有。蛤蟆坐井觀天,天狗想吃月亮、妣蝦妄想撼樹、小蛇要吞大象。不過牲畜無知,倒可不論。誰知你堂堂八尺男兒,其見識卻在牲畜之下。你不過學了點拳腳皮毛,便敢夜郎自大,辱罵武林豪傑,欺凌善良百姓,比武暗下毒手,殺人如同兒戲。真是惡貫滿盈,天地難容!若把你留在世上,只會給武林增羞、使百姓遭殃。貧道雖然不才,收拾你這種東西倒還綽綽有餘。不過我若一拳結果了你,一來眾人看得沒趣,二來你做鬼也不甘心。我索性站著不動,任憑你拳也好,腳也好,頭也好,儘管使來:我若抬一抬手、動一動腳、便算我輸你贏。你若使用暗器,那便是你自己找死!”說罷,兩腳成“八”字形微微叉開,兩手自然下垂,兩眼微微合攏,穩穩當當地站在那裡。全場鴉雀無聲,都目不轉睛地看著。
張龍雖然生性無賴,畢竟闖蕩過江湖,見識過武林豪傑,知道會者不忙,忙者不會。今見這位白髮老道從容不迫,出口不凡,竟敢打不還手,料定必有來頭,心裡不禁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但他生來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角色,因此仍然擺出居高臨下的架勢,大聲說道:“俺手下不死無名之鬼,快快報上名來,俺好早早送你上西天去享福。”老道慢慢把眼睜開,長嘆一聲道:“真是“朽木不可雕,豎子不可教’!你已死到臨頭,還敢大言不慚。也罷,我就告訴你,也好讓你在閻王爺面前有個交代。我便是武當山真如道士,今年已經整整九十歲了。廢話莫說,趕快動手。”
眾人對這位真如道士的大名早有所聞,但都想不到他以九十高齡還收前來打擂,不禁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全場頓時發出一片嗡嗡之聲。不過全場最激動的還是楊繼業,他既沒有想到他要投拜的師父已經九十歲,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著,更沒有想到他的未來師父如此急公好義。頓時,驚奇、高興、擔心,一齊在他心裡翻騰。
張龍聽了真如道長的大名,猶如五雷轟頂。原來他也知道,天下武林首推武當山和少林寺。但他心術不正,指望僥倖出名,因此在立擂之前,曾派幾個徒弟去打聽武當道士和少林和尚的近況。俗話說:“上樑不正下樑歪。”張龍的徒弟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拿著張龍的盤纏,哪裡熱鬧往哪裡跑,又仗著會幾下拳腳,吃喝嫖賭,坑蒙拐騙,混了兩個來月才回來。胡謅說:“少林寺的和尚不問俗事,武當山的真如道士已經不在人世。”張龍吃了這兩顆定心丸,這才放心大膽地立起擂臺來。加上立擂十幾天,靠著明比暗算,每戰皆勝,樂得他連爹孃都忘記了,怎麼還會想到少林、武當?因此一聽真如道長報出法號,不禁暗暗吃驚。心想:“我今日要是甘拜下風,倒可保得平安無事。不過這樣一來,必然聲名掃地,不但被天下好漢嗤之以鼻,本地的鄉巴佬們也一定稱心如願。為今之計,我只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好在這老傢伙口出狂言,打不還手。我不信他是銅澆鐵鑄,刀槍不入。就憑我的功夫,即使他僥倖留得殘生,也難免骨折筋斷。”
張龍打定了主意,小心謹慎地圍著老道長轉了兩圈。突然在老道長的背後停了下來,猛地舉起右手,來了個力劈華山之勢,閃電般從老道長的頭頂上劈了下來。臺下臺上同時發出了“啊喲”的大叫聲。原來臺下的“哎喲”是觀眾以為這一掌下來,老道必然喪命,故而驚叫。臺上的“啊喲”卻是張龍疼痛難忍,不由得大叫一聲。眾人仔細看時,只見張龍彎腰曲臂,齜牙咧嘴,左手捂著右手,在臺上打磨轉:而老道長卻依然雙目緊閉,紋絲不動,就像觀音入定一般。全場大笑,有的為老道長叫好,有的對張龍喝倒彩。
張龍緩過勁來,又猛地走到老道長的對面,用坐馬式一站,一邊全身運氣,一邊滿嘴呼喝。然後嗖嗖幾個箭步,走到老道長面前,平舉雙掌,一連向老道長胸口猛擊了幾十掌。奇怪的是,只聽啪啪啪……亂響,那老道長卻依然雙目緊閉,身體不動,就像是一根腳下生根的樹樁子一般。全場的叫好聲和倒彩聲此起彼伏。
張龍兩招全都失靈,滿臉羞愧。本想使用暗器,無奈一來剛才已經露餡,二來老道長有言在先,不敢再用。於是張龍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決心試一試他的絕技。原來張龍的頭功甚好,能夠一頭撞倒大公牛。不過如果碰到高明的對手,也容易喪命。特別是擂臺面積有限,萬一老道長躲了過去,很容易一頭撞到臺下去。但張龍是黔驢技窮,只有這一著可以拿出來了。於是把心一橫,騰騰騰退到老道長對面,咬牙切齒,運足了氣,然後把身子一拱,猛然起步,像一頭大公牛似地向老道長衝去。只聽砰的一聲,原來老道長並不躲閃、張龍的腦袋撞在了老道長的肚子上,就像皮球撞在牆壁上一般:張龍想就勢來個後滾翻,翻身站起來。誰知反彈力太大,收不住勢子,骨碌碌滾到了臺下。又恰好腦袋朝下,碰在一塊有稜有角的大石頭上,腦袋開花,鳴呼哀哉。眾人再看老道長時,依然雙目緊閉,紋絲不動,猶如金剛戳地。全場叫好之聲經久不息。張龍的十幾個徒弟一見師父已死,一個個手持兵器,怒目圓睜,把擂臺團團圍了起來。觀眾一見,膽小的紛紛退場,膽大的繼續圍觀。
這時老道長徐徐把眼睜開,緩緩走到臺前,兩掌合攏,向臺下行了個禮。然後猛地伸出右掌,一掌劈斷了上貼“武當妖道退避三舍”的那根柱子。這根柱子尚未落地,上貼“少林禿驢甘拜下風”的那根柱子也被左掌劈斷。轉眼之間,老道長右腳一跺,只聽喀嚓一聲,擂臺的橫樑已斷,整個臺子嘩啦啦倒塌下來。老道長隨著一跺腳的瞬間,早已騰身空中,猶如雄鷹展翅般輕輕落在臺下。張龍的徒弟們看得目瞪口呆,沒有一個敢來動手。老道長從容不迫,緩緩向場外走去。觀眾紛紛讓出了一條大道,不約而同地跪在地上。老道長趕緊站住,合掌說道:“列位施主折殺貧道了,快快請起。”說罷飄然而去。
楊繼業對真如道長佩服得五體投地,恨不得立刻就拜他為師。好容易等到老道長離開了眾人,這才同叔父楊弘遠尾隨在後。叔侄二人見老道長年已九十,尚且步行,也就不敢騎馬。原想加快腳步趕上老道長,說明來意。誰知老道長腳下生風,如同飛一般向前走去,把楊家叔侄越落越遠。眼看老道長的人影就要消失,只好上馬緊追。一直追了兩個時辰,兩匹駿馬已經跑得汗流浹背,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楊繼業畢竟年輕眼尖,剛剛穿過了五柳莊,突然在馬上叫道:“叔叔,好了!老道長歇在柳樹下了。”楊弘遠仔細一看,也高興地說道:“謝天謝地!”
叔侄二人趕到距離老道長五十步以外,趕緊滾鞍下馬,氣喘吁吁地小跑到老道長跟前時,只見他雙目緊閉,上身筆直,盤腿坐在柳陰之下。楊繼業不管好歹,對著老道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急切地叫道:“道長醒來!道長醒來!”老道長微微把眼睜開,見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跪在地上,旁邊又站著一箇中年漢子和兩匹駿馬,就問道:“小施主有何事體?”楊繼業回答道:“小子只要拜道長為師,懇請你老人家把我收下。”說罷就要行拜師之禮。老道長嗖地伸出右手,用指尖把楊繼業的下巴一託,笑著說道:“你這小施主好生性急。就是做買賣,也須先講定了價錢,方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如今你要拜我為師,你卻既不講你的來歷,又不問我是否答應,便貿然行起拜師禮來,你也太冒失了。”楊繼業聽了,連忙把自己的姓名、年齡、籍貫、家世以及為什麼投師學藝的事從頭說了一遍。楊弘遠也行過了禮,幫著楊繼業懇求。老道長本已不再收徒,因見楊繼業小小年紀,志氣不凡,聰明過人,又知他是抗金好漢楊弘信的兒子,便破例收他為徒。楊繼業拜過師父,老道長轉向楊弘遠說道:“令侄的坐騎,你可帶回。你回去對令兄傳話,就說貧道以三年為期,屆時一定令他回鄉。”說罷,便領著楊繼業去了。白馬見自己的小主人獨自走了,急得兩耳直豎,前腳刨地,連打響鼻,無奈被楊弘遠緊緊拉著韁繩,動彈不得。小楊繼業也不時回頭看看他的小白馬,含淚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