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名家講故事】
作者:羅周
建黨百年之際,我與常州市錫劇院、江蘇省演藝集團崑劇院合作創作了兩部紅色題材作品:錫劇《燭光在前》與崑曲《瞿秋白》。
在錫劇《燭光在前》中,有這樣一個情節:抗日戰爭烽火綿連,十五歲的女兒決定追隨父親張太雷的革命之路,隻身奔赴上海,尋找中國共產黨。母親陸靜華一面憂心孩子的安危,恨不能將她關在家裡,一面呢,又默默為她備好了行囊,將多年前的一封家書——丈夫寫給自己的親筆信,交與女兒。為防路上盤查、暴露身份,母親將書信抬頭的“靜華我妻”與落款“太雷”之名剪去了。女兒去了,帶走了書信,把母親的心也帶走了。
崑曲《瞿秋白》中,我是這樣描寫瞿秋白就義的。瞿秋白36歲那年,被捕遭囚。面對國民黨的威逼利誘、再三勸降,他矢志不渝,於1935年6月18日就義於長汀。犧牲前一晚,他做了個夢,閒步小徑,夕陽明滅,寒流幽咽,如置仙境。早起後讀了會兒唐詩,見“夕陽明滅亂山中”之句,心有所感,便集唐一首,以志其夢。正書寫時,國民黨軍官來到囚室,向他出示槍決令。他從容地擱了筆,前往行刑地。羅漢嶺綠草茵茵、松柏挺秀,他環顧四周,說了句:“此地甚好,就在這裡吧。”
若將劇目比作江流,這些小故事,正是其中騰然的浪花,光華閃耀,令人動容。而這並不得之於編劇的創造,甚至我想,即便最出色的編劇,也無法僅憑技巧來造就動人心魄的力量。因為這是真實的力量、是生命的真實,是陸靜華、瞿秋白拼盡全力,在世間不改初心、發奮而前的人生印記。
真實性在創作中非常重要。真實性並不是指某個事件是真實發生的,而是我們的創作能夠讓受眾發自內心地去相信劇中人物所做的選擇,去理解人物內心的糾結、痛苦,以及當他們做出犧牲時的快意。
紅色題材作品創作,於我既是寫作,更是學習、致敬。我儘可能完整地收集、閱讀史料,或參考《張太雷年譜》與張西蕾《燭光在前》回憶錄,為陸靜華製作詳盡年表;或細細對比瞿秋白兩版年譜及眾多口述歷史文字,梳理記錄可入戲的細節,以之為引領,走進風雷激盪的年代,走進他們高貴、純淨、堅忍的內心。其一喜一悲、一笑一泣不再遙遠,他們簡直就像我們親切的朋友、親人。
因為史料記載中充盈著大量細節,編劇不能僅僅關注英模人物所取得的成就,而是要更多地去關注生活中的細節。比如,他們曾經給朋友寫過一封怎樣的信,他們曾經寫的日記,曾經讀過什麼書,以及是否在某個徹夜難眠的夜晚,獨自行走在一條小巷之中……正是這些細節把那個真實的歷史人物在我們心中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呈現出來。當這樣一個完整的人物形象出現在你的心中之後,再去下筆創作這個人物,他所有的唸白、語言和內心的波動都不再是二維的了。劇本好比是生長在地面上的樹木,但是編劇心中所掌握、擁有的是地下龐大的樹根,樹根的體積一定是遠遠超過樹幹部分的。只有與人物產生這樣深厚的關聯——資料收集的關聯、情感的關聯和內心波動的關聯,才有可能將鮮活、真實的舞臺人物奉獻給觀眾。
在史料基礎上,還需謹慎而充分地發揮創作的想象力。一方面,不妨令自己的心柔軟、敏感成一片初降的雪地,再輕盈的飛鳥掠過,都會留下清晰的痕跡;另一方面,又要使之成為安靜的湖水,任何一顆石子的投入,都將泛起想象的漣漪。思考時,我被劇中每個人的悲歡充滿;寫作時,我成為他們每一個人,將其人生片段一回回重塑重演,用藝術的、情感的力量豐富史料,使之更為血肉充盈。寫陸靜華剪信,我想象她撫摸著陳舊的墨痕,在一筆一畫之間,勾勒丈夫從未淡去的身影,那個身影,而今鮮亮地投疊到女兒身上;又想象她將剪下來的兩個名字拼在一起,讓她覺得犧牲了十年的丈夫從未遠走,時刻與之相依相傍。而寫瞿秋白犧牲前夜,我好像走入了他夢中:“步小徑啼杜鵑,看天邊雲錦鮮。奼紫嫣紅爭鬥豔,清露一滾芳草尖。無限好、夕陽斜,映樹影綽綽的色斑斕。隱約約何處魚梵,恰便似寒流潺潺。正是個入詩入畫神仙境,潑墨濃淡染群山,直叫人神醉目酣。”一支【滾繡球】,唱盡了我的想象。
在中國悠長的戲曲長廊中,真正留下來的,令觀眾記憶深刻的都是那一個個鮮活的、典型的人物。舞臺上“這一個”典型人物生命的塑造,可以投射到舞臺下“無數個”生命,無論是古代題材還是現代題材戲曲作品,坐在觀眾席中的我們所尋找的是與自己同頻共振的地方。這就需要創作者滿懷敬意,虔誠地敞開生命情感,去發掘、去體味,把握人物最真實可感的故事,把角色寫“活”。
羅周資料照片
人物連結:
羅周,國家一級編劇、江蘇省戲劇文學創作院院長。代表作品有:崑劇《春江花月夜》《梅蘭芳·當年梅郎》《世說新語》、京劇《大舜》《梅蘭芳·蓄鬚記》、越劇《烏衣巷》《鳳凰臺》、錫劇《一盅緣》《燭光在前》《泰伯》、揚劇《衣冠風流》《不破之城》等。作品三獲“中國戲劇獎·曹禺劇本獎”、六獲田漢戲劇獎劇本獎及其他國家級獎項。
《光明日報》( 2021年08月22日12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