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花之荷
作者/徐禎霞
對於棣花的荷,我好奇著,並疑惑著,因此一直處於隔縣觀望的狀態。天下美荷,多在南方,北方甚少,荷生之地,多是水源涵養之所,棣花乃旱地,何以養得了如此多的荷?更何況是千畝之荷,我一直以為這只是一個傳說。
可去過棣花的人都說棣花的荷美,有水道,能划船,花開之際,一眼望不到邊,只見荷頭攢動,綠葉招展,真真是個美煞人也。
人如此說,我依然是有些不相信的。我始終以為,不是荷有多美,而是荷因為棣花這片土地而被人高看一眼,荷花長在棣花的土地上,賈平凹也出生在棣花的這片土地上,人因為賈平凹而來棣花,因為賈平凹的大名而仰視棣花的荷,棣花的荷便因為賈平凹而與其它的荷大大不同了。
其實,天下的荷大抵是相同的,不同之處在於生長的地域不同,生長的人文環境不同,荷便有了不同的姿態,有了不同層次的意義,很多的東西是人為強行地賦予的,與荷本身無關,但因為荷貼上了不同類別的標籤,便顯出各各不同了,於是賈平凹家鄉的荷,便更不同凡響了,賈平凹是中國文壇著名的作家,棣花之荷便也成了天下名荷。就像是出生在有錢人家的女兒一樣,一出生就高貴,即使平常,也是名媛,而一般人家的女兒,縱然是貌美如花,也只能是小家碧玉。
說句真心話,這些年見的荷多了,有私人庭院的荷,有公園的荷,有水塘的荷,更有南方的荷。尤其是在濟南,看到了大明湖的荷,於是,天下的荷在我的眼裡頓時遜色,大明湖的荷,那可真真是不辜負傳說,石橋、曲廊、畫舫、古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最美的風景畫,湖中荷韻飄香,岸邊綠柳垂絛,總感覺,一雙眼睛不知該往哪兒看才好,在綠柳婆娑間,遠處煙波浩渺,青山如黛,在我以為,那是最好的攝影師也拍攝不出來的美,可它們卻一一呈現在我的面前,讓我目不睱接,忽然一幅楹聯出現在我的面前:“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成湖。”這是清代書法家鐵保所寫,此聯是對大明湖景色最好的概括,可見大明湖的荷花確實浩瀚無邊,更有夏雨荷與乾隆皇帝的故事,不管這個故事是真是假,但大明湖的荷花確實是美的,確確美得令人醉心。
棣花的荷塘開放好久了,我卻一直沒有去,一者因為我不是一個愛湊熱鬧的人,二者覺得所有的荷都已然爛熟於胸,常見之物,也少了去探究它的興致。棣花的荷於我,也正如我鄰家的一個菜園子,感覺很熟悉,卻不知道里面究竟是如何耕種的,哪塊是菜,哪塊是蔥?或者還要種上幾窩瓜和西紅柿。因為,對於棣花這個地方,我真的不陌生,因為賈平凹,我早早地探訪過它,而且在此前的很多年中,我幾乎每年都要經過那一個地方,於是,別人的好奇,予我都算平常,我知道棣花街在路北,荷塘在路南,我常常以為,自己閉著眼睛都能想像出棣花荷塘的樣子,因此,我便覺得,我是不需要刻意去看的。
一個偶然的機會,來到丹鳳,同行之人說要去看看棣花的荷,於是便陪同前往。來到棣花,放眼四望,原來,棣花的荷竟是不遜於濟南大明湖的荷花的,我便詫異,在秦嶺山中,這樣一個崇山峻嶺的縣城,也會有如此浩瀚的江南之地,煙波水鄉,確實讓我吃驚不小,這個千畝荷塘,還真不是一個傳說,我不僅詫異了,而且驚喜了,我常常追逐於江南的水鄉,而就在我所處的商洛,也一樣有著這樣一個水光瀲灩荷葉田田的水鄉,我竟然幾年視而不見,太辜負了,太辜負這片生機勃勃的荷塘了。
據說賈平凹的《秦腔》中的清風街就是以棣花為原形寫的,賈平凹的《秦腔》在獲矛盾文學獎的時候,我就急急地買來看了,時至今日,那個清風街於我還是有著很深刻的印象的。去年九月,丹鳳舉行民俗文化藝術節,我受邀來此,還專程在這條街上走了一遭,當再次看到“清風街”這三個字,秦腔中引生與白雪的形象又浮現在了我的眼前,在這部作品中,引生是一個悲劇人物,就算清風街上的“賢人”夏仁智,也在滿懷憂患中去世了,農耕文化隨著老一輩人的逝去而逐漸消亡。秦腔,這種在新生代中快要被遺忘的劇種,其實也意味著人們快要遺忘的土地和農村,人們都爭相往城裡去,土地荒蕪,村莊倒空,偌大的村莊,便只留下老人和留守兒童,想到這些,心便頓時覺得沉重。
在思緒的轉接中,大片的綠色如風一般飄進我的眼簾,不多一會兒便已來到荷塘邊了,我放眼望去,荷塘在我的眼前便如鋪開的一幅碩大的錦畫,綠荷、拱橋、長亭、遊船,一眼望不到邊,我靜靜地打量了數分鐘,心中頓有豁然之像,總是喜歡江南的開闊,喜歡江南的無遮無攔,喜歡一眼可以看出幾里外的視覺,因此,眼前的荷塘,又讓我有了找到小江南的感覺,看到那些在荷塘中穿梭迂迴的船隻,我不禁心動起來,划船去,划船去!何不盡興地劃一回船去?在藍天白雲綠荷之間,盪舟逸情,傾聽生命的開開合合,那也該是這個夏天最美麗的時光。
思罷,便急忙跑向碼頭,朋友看出我的意圖,問,你是想坐船嗎?我說是。那年,在大明湖,因為時間緊急,沒能坐上船,心裡一直遺憾著並惦記著。初聽傳聞,說棣花的荷塘能划船,我真不信,因為就自己感覺,棣花不可能有那麼大的荷塘,可是,可是,棣花還真就修成了這樣大的一個荷塘,看樣子,在荷文化上丹鳳算是做了大文章了,我也才覺得自己是坐井觀天,一直以為天只有碗口那麼大,而天外早已經是春花秋月,四季變換好幾回了。看樣子,用老眼光來看世界是跟不上時代的步伐的!
在一個女子的引領下,我們上了船,船順著水道“嗖”地向前駛去。第一次坐船,坐北方荷塘中的船,這種感覺是興奮且激動著的,我一邊用手拍水,一邊欣賞著滿塘的荷花,突然想起了楊萬里的詩:“紅白蓮花共塘開,兩般顏色一船香。疑是漢殿三千女,半是紅妝半淡妝。”此詩恰好寫出了此時荷塘的景色,水波兩邊,荷花開得正豔,粉的,白的,競相在往出竄,共爭一池春色,現在正是賞荷時節,人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們在無意之中趕上了一塘荷的盛宴,在這裡,觀賞到了荷生命中最美的姿態,嫋嫋亭亭,如豆蔻少女一般的綻放。
水面上有好幾條船,有在前的,有在後的,我們在觀荷之餘觀望著他們,他們也在觀荷之餘觀望著我們,我們彼此成為對方眼中的風景,偶爾相遇,擦肩而過之際,發出一個會心的微笑,在風景怡人的地方,人的心情也是怡人的。這一笑,陽光也傾城。人生愜意之事莫過於在心情大好之際遊歷風景養心怡心之所。划船的是一女子,我問她會唱歌不?她說會唱,只是唱得不好,怕汙了聽客的耳朵。大家一聽,更來勁了,說,沒事,唱,只要是你唱的,都好聽。那女子竟然真唱起來了:“胭脂紅,照天明,天上飛來龍和鳳,啥龍?火龍。啥鳳?火鳳。大火燒開武關城, 照得江水一片明。”唱罷,大夥紛紛鼓掌,連連說好聽。女子聲音婉轉,猶如山間畫眉一般,悅耳動聽。女子一唱,逗得船上的人也都唱了起來,你一首,我一首,歌聲飄蕩在棣花的荷塘上,久久不散。
一群一群的魚兒在水中浮游,待我們的船劃近,便箭一般鑽進了荷花叢間,我想逮上一尾,竟也未逮著,船駛過,船後又有魚游出來,見到這些在荷叢中鑽來鑽去歡快暢遊的魚,驀然想起了晉樂府《採蓮曲》:“江南可採蓮,蓮葉荷田田;魚戲荷葉東,魚戲荷葉西;魚戲荷葉南,魚戲荷葉北。”採蓮是江南的一個生活民俗,夏秋之際,青年女子乘舟荷花蕩之間,魚歌互答,採摘蓮子,是一項很有趣味的生產勞動,此時,不是採蓮的季節,我也只能臆想一下,其實哇,要確切地說,我是沒有采過蓮子的,因而,愈是沒有機會體驗的事,愈是充滿著無限的好奇,我予採蓮,便是如此。
當然,棣花的荷,於我是近的,有機會,我可以再來,或者是專門選在夏末秋初的某一個星期天,來這裡體驗一場採蓮的過程,我想,那也應該是一件蠻有意思的事,最起碼,可以了卻我的一個願望,一個對於荷的未知的探索和了解的願望。寫過荷的詩,寫過荷的文章,但是一株荷從種到收的全過程,我似乎卻又不是能夠完全瞭解的,我所知道的荷,也往往是它們生命中的某一個橫斷面,因此,瞭解荷、揭密荷一直是我想用心做的一件事。
船依然在行進,我們已經置身在滿滿的荷叢當中,縱眼四周,全是荷,擠擠挨挨,將我們簇擁著,於是,心也如這船兒盪漾了起來。有人取笑我,某人還說不就是片荷麼,有啥可看呢,看看看,是不是比誰都興奮和開心呀,說說,這一趟到底跑得划算不划算?我自嘲地笑了,連連說,划算,划算!
自此,對於一個沒有考察論證過的事情再也不敢妄下斷言。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萬物都有自己的不同,在荷的世界裡,每一朵荷看似相同的,其實又是不同的,生長的土壤、氣候、環境以及地域地貌特徵,都會讓它們產生很大的不同,有的肥厚,有的瘦削,有的豐碩,有的嬌豔,而在花的世界裡,它們又都有著自己的生命輪迴,有早開的,有晚開的,有綻盡一生風華的,也有被無情的風雨摧折的,而我們看到的,都只是它們生命中最燦爛的時刻,而它們的艱辛與磨礪我們卻不知,它們在成長的過程也會有風雨雷電,甚至是人為的戕害,也會遭遇一些我們常人無法想象的掙扎與抗爭,最後才得以綻放在世人的眼前,成為我們眼前最美的風景。棣花的荷,也註定是有過艱辛的,它也是從一個個小的葉片逐漸成長起來的,長成這鬱鬱蔥蔥健碩豐滿的荷塘,而最終盛開成這一片天光燦爛的荷花,因此,任何的成長和成功都不會一蹴而就,正如賈平凹輝煌的文學成就,它也是賈平凹用心血和汗水澆灌出來的,如果沒有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辛苦耕耘,他如何能著作等身?如果沒有寫出優秀深刻的文學作品,他又如何能夠屢屢獲獎,以至“荷葉田田”呢?
今天,我們在看著這些葳蕤豐饒的荷的時候,似乎眼前又並不僅僅是荷,還有著荷成長的歷程在裡面,透過荷,看到的似乎又是一種生命努力成長頑強向上的精神。
棣花的荷,註定是與別處的荷不同的,它有著別的荷所沒有的成長經歷和故事,它有著自己的性格和品格,有著自己的人生故事和人文情懷,它於天下荷是相同的,又與天下荷是不同的。
正如,眾生有別。
(注:首發《解放日報》,次發2017年《延河》(下半月刊)第12期下,及《華夏散文》雜誌頭條,入選2018年《散文選刊》7期,曾獲“荷之語徵文特等獎”,第四屆“華夏杯”散文一等獎,屢入語文高考試題,入選《中國青年作家年鑑》、王寶劍冰主編《2017年最美精短美文》、古耜主編《2018年民生散文年選》。《中國文藝報》《精神文明報》轉載。)
摘選自:徐禎霞文學館,版權屬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