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關係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一個美國智庫學者首先說的這句話,被中國學者紛紛引用。後來基辛格又說了一遍,於是,這句話現在幾乎成了人們說到中美關係時的口頭禪。
且慢!過去的中美關係是怎麼樣的?說這句話的人都搞清楚了嗎?
基辛格說完這一句,又加了半句:“要重新定位。”
這話出自基辛格之口,可謂是經驗之談,一語中的。
毛主席說過:誰是朋友誰是敵人,這是個首要問題。分清敵我就是個定位問題。而要準確定位,則需要知己知彼。
既然美國要對中國重新定位,那就不妨看看美國對中國定位的幾個先例。
1949年新中國甫一建立,杜魯門政府就以意識形態畫線,把新中國定位為敵人。這一定位主要基於如下判斷:中共將是服從莫斯科旨意的僕從。雖然美國住延安的外交使團曾經給出了不同意見,更有西歐國家的學者和領導人指出毛主席的獨立性,甚至有人預言毛主席將會是第二個鐵托,但是杜魯門固執己見,堅持把新中國定位為敵人,對中國實施全方位的封鎖禁運圍堵的政策。不得不說這一定位含有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因素:在美國領導人的眼裡,當時的中國就是個叫花子國家。他們在骨子裡相信,沒有美國和西方的援助施捨,中國根本沒有能力養活自己的龐大人口。而新中國想要依靠的蘇聯自顧不暇——蘇聯農業的產量長期低於沙俄時期。所以中國充其量是個虛弱的敵人。即便在朝鮮戰場上感受到志願軍的強悍,已能明顯感覺到新中國領導人的卓越領導力,杜魯門政府仍然未能放下自己的傲慢和偏見,寄望用封鎖孤立政策摧垮新中國。
這種種族主義傲慢在肯尼迪身上表現得更加明顯:他居然選擇與蘇聯聯手阻止中國獲得核武器。對有色人種擁有核武器的恐懼超過了對最大的意識形態和地緣政治對手的恐懼。正是因為延續把中國視為主要敵人的這一定位,肯尼迪以及繼任的約翰遜在遏制中國的衝動下,把美國帶進了越戰泥淖。
經過十多年的發展,新中國呈現出一派勃勃生機:不但養活了建國時繼承的已有人口,還實現了人口總數的大幅度增長,結束了從滿清晚期開始、包括整個民國時代的人口總數徘徊不增的局面,為民族復興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國民經濟不僅沒有在美國和西方的封鎖禁運下崩潰,反而一躍成為世界上的工業大國之一,並且有能力支援援助北越反抗美國的霸權,直接導致美國陷入二次大戰後最大的政治、軍事和經濟危機。美國的國力遭受重創,在與蘇聯的爭霸中退據守勢。美國為輕率將中國定位敵人的錯誤付出沉痛代價。
尼克松是靠反共起家的極右翼政治人物,他曾以副總統身份訪問臺灣,與蔣介石成為朋友。據他自己說,他曾經深信蔣介石的判斷,即大陸共產黨政權會很快垮臺,所以長期支援蔣介石反攻大陸的立場。尼克松以副總統身份參與了美中對抗的大部分年月,包括兩次臺海危機。新中國不但沒有在美國的禁運封鎖下垮掉,反而在與美國的對峙中成長為掌握核武器的大國。切身經歷迫使尼克松改變了先前對新中國的看法。他曾為此寫到,雖然他仍然願意相信蔣介石的判斷,但是他自己所作的現實分析告訴他,蔣介石是錯的。中蘇分裂證明了之前對中國定位所依據的認知錯誤,尼克松體認到需要對中國進行重新定位。由於中國仍是美國的主要敵人,為避免讓人感覺僅僅是為了中國而作的重新定位,尼克松搞了個障眼法,公開提出世界上現實存在著五大力量:美國、蘇聯、西歐、日本和中國。明眼人一看便知,西歐和日本並非獨立的力量。這是尼克松對中國是一支獨立的、不可忽視的力量的承認,是他重新審視中國之後的一個基本認知。從此以後,世人對冷戰的敘述從美蘇兩極變成了美蘇中三角。
尼克松是打著結束越戰的旗號當選美國總統的。他深知要結束越戰,繞不開中國。這是為什麼呢?這涉及到兩個方面:
第一,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北越發起了統一祖國的動員。隨著美國的介入,衍變發展為抗美救國戰爭。中國從一開始就全力支援北越,而蘇聯則是在1964年美國升級越南戰爭之後的第二年,也即1965年才加入援越行列。美國和全世界都知道中國是北越的主要援助國。沒有中國的援助,越南的抗美救國戰爭一天也撐不下去。如果美國沒有獲勝就從越南撤軍,無疑等同於被中國擊敗,美國的國際信用將會遭受重創。
第二個方面是第一個方面的延長。1954年,美國挑頭組建了《東南亞條約組織》,把南越、寮國和柬埔寨納入軍事保護範圍。美國干預越南統一依據的就是這一條約。美國公開宣稱,該條約針對的就是中國。副總統尼克松當年為條約的簽訂跑了不少腿。美國為了結束越戰而從越南撤軍,就是把南越和寮國柬埔寨丟給了紅色政權。這還沒完。毛主席在援助印支三國的時候,還同時在東南亞的泰國、馬來西亞和緬甸組織起共產黨游擊隊,開始了小規模的武裝鬥爭。如果美國單方面從越南撤軍,失去美國保護的這三個國家就像利刀砍瓜切菜一般落入由紅色中國支援的各國共產黨之手。那樣的話,美國跟輸掉底褲的賭徒也沒什麼區別了。在東南亞輸給中國之後,還將面臨士氣大振的蘇聯在全球範圍內的挑戰。
美國面臨兩個選擇:要麼孤注一擲,出兵攻佔北越,從根子上斷絕北越統一南越的能力。但是這必定與中國直接衝突。毛主席早就公開宣告,如果美軍越過17度線進攻北越,中國軍隊已經準備好與美國再來一場朝鮮戰爭式的交戰。“我們的軍隊想打仗了,”毛主席對北越領導人做出了出兵的承諾。為預防美國孤注一擲,毛主席在美國升級越戰之後,於1964年著手推動三線建設,為一旦與美國開戰,在美國大規模轟炸中國的大工業城市時,能夠依靠轉移的軍事工業保持中國繼續作戰的能力。毛主席對越戰志在必勝。然而,美國已然沒有意願,更沒有鬥志與中國開戰了。所以,美國只剩下另一個選擇:與中國和解。越戰是針對中國的,東南亞條約也是針對中國的,如果能夠與中國達成和解,理論上越戰就沒必要打了,撤軍就是理所當然的了。東南亞條約也沒用了,就讓條約自行作廢吧。美國能因此保全一點面子,進而保全一點信用。這是尼克松訪問中國的動機。尼克松必須在第一任期內為結束越戰做點什麼,否則他的連任就要落空。這就是為什麼他在上任總統的第二個月就告訴他的助手,他打算在總統任期結束前訪問中國。
想要訪問中國的美國政治人物不止尼克松一個人。1969年6月底,美國參議院民主黨議員、多數黨領袖曼斯菲爾德透過西哈努克親王給周總理帶信,希望中國能接受他訪華。這表明,美國各派政治勢力已經共同意識到中國是美國結束越戰的關鍵。周總理置之不理。道理很簡單:曼斯菲爾德除了用共同對抗蘇聯威脅換取與中國和解之外,並不能代表美國政府在臺灣問題上向中國做出承諾。
長期身為美國高層領導人的尼克松深知,與中國和解的關鍵是臺灣問題。由於是美國為結束越戰而有求於中國,勢必要在臺灣問題上向中國做出讓步,這是要改變美國長期堅持的國策,是另一個事關美國信用和麵子的大事。但是,美國士兵正在越南流血,臺灣和越南孰輕孰重,尼克松心裡自然清楚。
對於中美和解,世人最大的誤解就是毛主席出於對蘇聯的害怕,才急於與美國改善關係,意圖與美國建立對抗蘇聯威脅的國際態勢,以此增強自己的安全。中蘇珍寶島衝突之後,尼克松、曼斯菲爾德等都是這麼想的,於是覺得美國的機會來了:利用中國害怕蘇聯、急於依靠美國的心理而迫使中國在臺灣問題上讓步。1971年7月,尼克松派基辛格秘密訪問北京,並特別叮囑:“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表達我們放棄支援臺灣的意願。”
在7月9日秘密到達北京後,當天下午基辛格與周總理會談伊始告知自己來北京的兩個目的:首要的是議定尼克松訪華事宜,其次還將討論中美間共同關心的包括臺灣問題在內的亞洲和國際問題。同尼克松一樣,基辛格認為中方最關切的是蘇聯威脅,所以周總理會先談國際問題。這樣的話,臺灣問題就會在雙方討論國際問題時淡化,退居次要地位。然而,周總理一上來就給出中方對解決兩國關係問題的原則:中方認為“只有首先解決根本性問題,才能最終解決所有問題”,接著周總理單刀直入,談起了臺灣問題。擺明了中方的立場:臺灣問題才是根本性問題,國際問題只是次要問題。周總理提出的中美之間解決臺灣問題的辦法是:美國從臺灣撤出所有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廢除美臺防禦協定;斷絕與臺灣的外交關係。這就是後來簡稱的撤軍、廢約、斷交。
這完全出乎基辛格的預料。他試圖轉移談話方向,對周總理說:中方的陳述超出了雙方此前的交流範圍。這是一個很聰明的施加壓力的方法:如果中方的確害怕蘇聯、想要依靠美國,那麼此前的表述不過是色厲內荏,在基辛格此話的壓力下就會順風轉舵。但是,周總理頂了回去,對基辛格說:要交換意見就要把全部想法說出來。至此,基辛格才確信中方仍舊視臺灣問題為中美之間的首要問題,並沒有因為蘇聯因素而改變。尼克松叮囑的“迫不得已”時刻在談判一開始就被周總理推到了基辛格面前。於是基辛格不得不交出了底線,向周總理保證:“美國不支援把臺灣從中國永久分離,可以預測的是(臺灣的)未來將會沿著周總理剛才向我指出的方向而行。”
基辛格間接承認了此前美方做法的實質是分離臺灣。
周總理回應說:“看起來解決這個問題和我們兩國建立外交關係的前景是有希望的。”談判時坐在基辛格身旁的美方代表霍德里奇事後認為,如果不是基辛格對周總理的這一席話,談判就不可能繼續進行下去,基辛格的使命將在那一刻歸於失敗。
會談繼續進行。雙方也具體談了一些國際問題。基辛格和周總理的第一次會談持續了七個多小時。當天深夜會談結束後,周總理去向毛主席彙報。毛主席指示周總理:“不要跟基辛格多談具體的國際問題,就告訴他我們準備好天下大亂,哪怕蘇聯從北邊打進來,美國從南邊打進來,日本從東邊打進來,我們將會用人民戰爭取得最後的勝利。”
周總理便在第二天的會談中對基辛格如此這般說了一大通。這話在基辛格聽起來不可思議,但是傳出的訊號其實極其簡潔明瞭,基辛格是聽懂了:如果美國不改變在臺灣問題上的立場,中美之間就不可能和解。中國會繼續把美國當成與蘇聯一樣的敵人。毛主席對尼克松基辛格的心理瞭如指掌,跟他們就國際問題談得太多,他們難免會再次幻想中國在安全上有求於美國。只有徹底打掉他們的幻想,他們才會爽快地在臺灣問題上讓步。毛主席在此顯示了不畏美蘇的巨大魄力。尼克松和基辛格總算理解了中國的立場,但是他們的下屬還沒能理解。譬如基辛格的助手黑格在次年一月到達北京,為尼克松訪華打前站。期間向中方人員表示,美國將維護中國的獨立及其生存能力。毛主席立刻責成中方人員回擊,告訴黑格中國自己能夠維護獨立和生存能力,不需要美國的保護,不給美方在臺灣問題上留下任何幻想的餘地。
與周總理的第一次談判給基辛格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於過去整整四十年之後,基辛格仍孜孜不倦地在《論中國》一書中探索、總結:“毛澤東為強權政治添加了一個據我所知是前所未有的新層面。按照傳統的均勢理論,他該尋求其中一個超級大國的保護,但他卻特立獨行,利用蘇美彼此的戒懼來同時反抗它們兩國。”
基辛格終於徹底相信毛主席對美蘇兩個超級霸權都不懼怕,而且承認當他第一次去中國時以為中國在期待美國的保護,結果毛主席的戰略處於一個他當時尚無從認知的“前所未有的新層面”。
接下來的談判沿著中方設定的軌道進行,即如何在尼克松的訪華之行中表明美國承認中國在臺灣問題上的立場。基辛格非常緊張,他問周總理,中方是不是把美方承認中國在臺灣問題的立場當作尼克松訪問中國的前提條件?雖然此前基辛格對臺灣問題做了順應周總理的模糊回答,但他仍沒準備好在尼克松訪華時明確地公開承認這一點。他依然在拖,想讓臺灣問題在與周總理具體會談蘇聯威脅的時候退居次要地位。
周總理不失風度地回答:“當然,我們並不將此作為總統訪華的前提,但是……如果這些問題被擱置,那麼存在於我們雙方的緊張關係將會持續下去。”
周總理表現出高超的外交技巧,給對方留足面子,但是意思也是明確無誤。如果美國不在臺灣問題上向中國作出讓步,尼克松來也是白來。他不用指望透過訪問一次中國而給予世人與中國和解的假象。中國將繼續把美國當作頭號敵人,不但把美國從印支三國趕出去,還將繼續把《東南亞條約》扯碎。這是一個急於與美國和解、聯合美國對抗蘇聯威脅的人會對美國說的話嗎?任何思維能力正常的人都不會做此想。這是在威脅美國。周總理底氣何來?周總理的這句話是整個談判中最具決定意義的一句話,促成基辛格代表尼克松總統承諾,美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美國不支援臺灣獨立運動,不支援一箇中國、一個臺灣,不支援兩個中國的解決方案。尼克松將在大選後的第二個總統任期內基於這些承諾與中國建交。
正是在這一談判結果的基礎上,尼克松實現了訪華。尼克松到訪第一天,毛主席與他舉行了會談。看似隨意的交談中包含了最重要的一句話:“你們想撤一些兵回國,我們的兵也不出國。”
毛主席一言九鼎,為中美敵對劃上句號:“你們從越南撤軍,我們也不與你打仗了。具體問題你們與周總理接著去談,我就不參與了。”
跟周總理談什麼呢?中國要與美國談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臺灣未來的地位。周總理與基辛格已經談好了,就等著尼克松前來簽字。尼克松訪華最後一天,借美國國務院有人反對為名,美方想對已經成稿的《中美上海公報》做修改。周總理拿不定主意,請示毛主席。毛主席一錘定音:“關於臺灣部分,一個字也不能改,其它部分可以商量。”毛主席寬慰周總理:“尼克松來都來了,他還能空著手回去?”
果然,周總理把毛主席的話傳給美方之後,美方僅僅在不涉及臺灣的部分做了幾個象徵性的改動,上海公報得以定稿,中美實現和解。
後來的歷史學家們翻遍美中所有的會談記錄,發現根本就沒有雙方商討如何對付蘇聯的談話。基辛格後來在總結尼克松訪華成果時寫到:“美國開啟中國大門的動機是為了走出越南戰爭的陣痛和冷戰的不祥陰影,給美國人民展現一幅和平前景。”
沒有與中國聯手對抗蘇聯的協議、對話或任何其它形式的成果。很值得玩味,是嗎?是美國不願意嗎?顯然不是。本文對此已做了部分敘述。全部奧秘筆者將另文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