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四川農業大學張強教授利用業餘時間歷時6年拍攝、考證並撰寫的圖文攝影集《中國夏布》,由中國紡織出版社出版。該書以其研究型攝影和對夏布全面而專業記錄、思考,引發業內人士高度肯定以及廣大讀者的熱情關注。如今,張強對夏布的追蹤攝影、研究、思考,依然沒有停止。
他說,《中國夏布》這本書只是過去6年拍攝夏布的一個階段性成果。隨著時間的推移,夏布的現狀肯定還會發生更多變化。可能有的地方夏布會找到方法恢復生機,而有的地方夏布可能會徹底消失。這都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或好或壞,都值得記錄。“所以我會繼續關注、拍攝、研究夏布,對這本書的內容進行補充、修訂。”
近日,封面新聞記者來到川農大校園內,在張強的辦公室裡,對他進行了採訪。對於從遙遠歷史深處走來的夏布,他不光赤忱記錄、研究熱情,還對夏布作為手工藝產品,在當下社會生產、現代生活中的位置,也有非常深入、卓有見地的思考見解。
記錄夏布,有與時間賽跑的緊迫感
封面新聞:最開始是怎麼想到要將夏布作為您攝影的題材的?有怎樣的契機?
張強:完全出於偶然。2015年,我決定告別此前重點做的風光攝影,開始尋找另外的攝影方向。2015年9月,在溫江的非遺博覽園裡,我發現夏布織造技藝,雖然是已獲批的1372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但當時卻還非常缺乏全面的文字影像記錄,於是決定將夏布作為自己重點拍攝的選題。一開始我主要想記錄夏布的傳統技藝和現狀。但是隨著拍攝的深入,我發現夏布這個拍攝物件很特殊,而且對夏布的研究都非常少,這讓我對夏布的歷史和現狀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於是在拍攝之餘我還花費更多時間在對夏布歷史的考證上。而且,夏布與我所從事的農業研究關係密切。夏布的原料是苧麻,織造夏布,首先涉及苧麻的栽培、原料的處理等等。
封面新聞:在過去幾年全國多處去拍攝、考證、研究夏布的過程中,最大的感受是怎樣的?
張強:感到一種與時間賽跑的緊迫感。2017年,在江西雙林,我在贛東北與閩浙西交界的信江邊的一個小村莊,找到一個廢棄已久的夏布洞,並費力還原了洞中織布的場景,進行拍攝記錄。2018年暑假,為了補充測量夏布洞的相關資料,千里迢迢再次來到那裡。此時主人已經出於安全原因填埋了這個絕無僅有的夏布洞。當我在湖南瀏陽拍攝下94歲的夏布傳承人梁文義老人的影像資料,一個月後得知他已不幸離世。
2017年6月,在重慶榮昌,我拍攝了國家級非遺傳承人顏坤吉老人。兩年後,他也去世了。同樣在湖南高坪,同樣的窗前床旁,僅僅一年多時間,曾經的織機已悄然消失。沉重的現實不時提醒我,如果我們再不抓緊,很多工作就來不及了。
還有就是,做夏布相關的研究人員,圈子很小。真正對夏布做專業論文研究的,很少。屈指可數。比起絲綢等更華麗的材質,夏布還是不太容易受到重視,學界專業研究少。
封面新聞:在您看來,對夏布這種事物,我們應該抱有怎樣的態度是最合適的?對於夏布的發展,當下我們最應該做些什麼?
張強:要想使古老的夏布技藝得以傳承,夏布產業得以生存和發展,我認為學要一個系統工程,包括產業規劃、政策扶持、資金投入、產品開發等多方面。此外,要有品牌打造和電商平臺建設意識,利用網路和新媒體構建宣傳、營銷渠道。地方政府進行重視和扶持,幫助形成相對集中的苧麻原料基地和夏布產業園,建立融夏布生產、文化傳承、技藝體驗與休閒旅遊的新業態等等。
但我也想提醒一點,首先我們要在觀念上弄清楚一點:人類生產進入機器大工業時代後,手工夏布整體性萎縮,這有其科技發展的必然性。而且在整體優越性、舒適度上,棉或者絲綢的確要超過麻。如果試圖想要大規模恢復夏布生產,或者讓夏布回到曾經擔任普羅大眾最主要的布料來源的時代,這是不可能的,也完全沒必要。
但同時,縱然夏布不可能完全恢復往昔勝景,但我們也不希望苧麻布太過凋零、甚至完全消失。夏布已經是一種民族記憶,文化符號。我們的民族受惠於苧麻布(夏布)幾千年,不應該完全將之遺忘、拋棄。我們拍攝、研究、傳播夏布,意義在於:一方面記錄中華民族歷史的一份足跡,留一份文獻,另外也是希望呼籲有足夠的人能關注夏布,讓夏布不至於消亡,充分發揮和利用夏布自身的特點,滿足當下人們的物質和審美需求,使之在現代生活中發揮一份獨有的光彩。
“需要保護的夏布,就是指用傳統工藝用手工織成的苧麻布”
封面新聞:我們都知道,夏布生存危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手工生產效率較低。有人可能會想問:那為什麼不研發技術,用機器代替手工生產夏布呢?對這個問題,您怎麼看?
張強:在苧麻處理,後期深加工等環節,對手工織出的夏布再進行漂白、染色、整形,這些技術都是非常值得而且應該深入研發,提升的。但是在核心的生產過程“織布”這道工序中,手工還是不可替的。因為機器批次生產出來的麻織品,跟手工織出來的夏布,由於製作過程有著根本性差異,所以出來的結果根本就不是一個事物。如果將手工換成機器自動化進行大規模生產,那就不叫夏布,而只能叫麻織品。麻織品有它自己的優點,生產效率也高,但無法完全替代傳統手工工藝織出來的夏布。所以,我們通常說的,需要保護的夏布,就是指用傳統工藝用手工織成的苧麻布。
提高夏布的附加值,是夏布未來重點發展方向
封面新聞:畢業於北京服裝學院的年輕人易洪波,創立了一個專注於夏布的品牌——夏木,重點為高階服裝設計師服務。他認為,作為一種本土、古老的織物,夏布天然帶著東方的特質,這或許能給中國的服裝設計帶來新的可能性。還有一些年輕人在做一些跟夏布相關的文創。對手工織出的夏布進行漂白、染色、整形,做成各種布墊和窗簾、茶具、沙發的裝飾布,以及門簾、牆布,夏布杯墊,香包、團扇、繪畫布等等,在網上售賣都還挺受歡迎。
據您觀察、研究、思考所得,可以從哪幾個方面具體著手,讓夏布發揮它自己的特色,從而在現代社會佔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張強:擴充套件夏布的應用特別是高階產品的研發,提高夏布的附加值,是夏布未來要重點發展的方向。我們來看日韓這兩個國家,很有值得借鑑之處。在日本,街上的很多店招都是夏布材質,比如靛藍色夏布,上面做了靶染,就是用刻版和模具將需要的部分脫色,再染上自己的圖案,還有將原色夏布印上自己店鋪的文字。很有特色和美感。
封面新聞:從《中國夏布》中,我們也可以看到,現在我們國內專職從事夏布生產的年輕人非常少。夏布已經出現了嚴重的人才傳承斷層。為什麼年輕人不願意從事這個工作?
張強:我想,根本原因還是在於,這個行業的經濟效益太差,也就是說,生產出來的夏布經濟附加值太低。我們國內的夏布生產者主要是生產夏布布胚,然後出口日韓。但我們自己進行後期深加工、美學設計能力不夠。只有提升夏布後期工藝和美學設計,將古老織物融入當下日常,讓夏布從業者獲得足夠的經濟附加值,才能吸引更多的年輕人加入到夏布這個行業當中。還有就是,在浮躁、匆忙的社會節奏中,能耐得住寂寞,對傳統工藝真正感興趣的匠人精神,也是非常需要的。
封面新聞:在進行夏布攝影、研究的5年多時間,你結識了多位非遺傳承人和一批執著於復興夏布傳統工藝和傳承夏布文化的人士。你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夏布的希望嗎?
張強:是的。比如致力於織出“世上最好最精細的夏布”的“閒雲夏布”、致力於透過夏布等非遺助力精準脫貧和鄉村振興的女企業家綦濤、四川大竹苧麻推廣站的陳世斌校友、中國農科院麻類遺傳改良團隊首席科學家朱愛國研究員、江西宜春農科所高海軍所長、湖北咸寧農科院苧麻所汪紅武所長,四川非遺保護中心周祥生主任、東華大學廖江波博士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幫助打撈夏布、推廣夏布。《中國夏布》出版後,也得到很多讀者的積極反饋,都是很好的苗頭。
博物館收藏的苧麻布殘片很少展陳
封面新聞:《中國夏布》這本書的參考文獻名單上有大量考古和服飾的專著,比如包括《中國紡織科學技術史》《棉麻紡織史話》《中國古代紡織史稿》《中國植棉史考證》《元代植棉研究》《中國古代紡織與印染》 《紡織考古》以及沈從文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在內的大量學術資料。您這已經遠遠不僅僅是對夏布進行攝影,而是一種不亞於紡織史專業人士的深入研究。在這個過程中,是不是遇到很多困難?
張強:是的。夏布作為一種麻織物,和其他紡織物一樣,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極難儲存下來,所以早期的葛麻遺物極為罕見。與此同時,長期以來,考古界通常看重對古代絲織品的研究,對其他材質的紡織品往往留意不足。由於它們質地平凡,不精緻華美,考古發掘報告往往只作略述,而不記載其具體細節,所以實物甚至圖片資料也不多見,這給今天研究夏布等麻類紡織品帶來極大困難。我到全國各地的博物館去找相關的文物及資料。由於苧麻布殘片這些文物往往沒什麼觀賞性,所以很多博物館就算有相關收藏,也往往沒陳列出來。要經過允許去人家庫房裡找來看,也遇到很多困難。比我專門去到湖北一家博物館,費盡一番周折之後,才看到一些珍貴的夏布文物。
2017年暑假我去北大圖書館,為了尋覓一套連國家圖書館都未見收藏的39卷的《西域文物考古全集》,管理員大概是見我索取的圖書太多太重,終於同意我進入主館書庫。北大圖書館書庫的空調似乎也不太好,進去一會,就大汗淋漓,但我還是捨不得這難得的機會,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終於把北大圖書館主館那些為數也並不太多的陳舊發黃的相關圖書資料都翻了一遍,這實在是一種難得的體驗。
封面新聞:從您的書中,我們得知,您利用多種古籍全文資料庫,詳盡地檢索考察了夏布一詞的由來,終於找到確定的證據證明“夏布”一詞起源於元代,糾正了權威教科書關於夏布起源的論斷。
張強:研究紡織史,不能不提到陳維稷主編的《中國紡織科學技術史》(古代部分)一書。這是我國第一部全面記錄古代紡織科技發展過程、特點和規律的專著,也是紡織考古研究的成果彙集。該書認為“夏布是比較精細的苧麻布……夏布的名稱則始見於清代文獻”。但是,問題在於,在資料庫出現之前,要考證一些名稱提法始見於何朝何代的何種文獻,必須逐一閱讀這些古籍。過去的研究者,恐怕能閱讀的古籍量不過幾十乃至幾百冊而已。中國的古籍究竟有多少?至今仍然是個難以準確回答的“歷史之迷”。好在我們現在有了不少能夠進行全文檢索的古代文獻資料庫。比如《中國基本古籍庫》,據稱是目前全球最大的中文古籍數字出版物,也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歷代典籍總彙。利用這個資料庫及其《中國方誌庫》《中國譜牒庫》《中國叢書庫》《中國類書庫》《中國俗文庫》等子庫,檢索結果表明,“夏布”這一詞最早出現於元朝,在明清時期被大量使用。
用內容為攝影賦能 記錄、研究夏布仍將繼續
封面新聞:《中國夏布》裡收錄了您的大量的夏布攝影作品。當我們翻閱的時候,最大的感受是,這已經遠遠超過了攝影,更多的是一種歷史記錄。所以有人稱您這是“研究型攝影”,是審美與學術的牽手。您如何看?
張強:如今攝影於我而言,是一種記錄和研究手段。我以前拍了很多自然風光,也有過玩技術、拼裝置的階段。但後來我發現,這種做攝影對我來說,意義和價值不太大。我想透過攝影做一些更深的事情。在當下,攝影工具普遍提高的狀況下,大家技術也不相上下,要做出真正不一樣的攝影,必須要給攝影賦能。
幾年前,《中國國家地理》攝影師馬宏傑出版了他用了整整12年時間跟蹤記錄河南新野的耍猴人遊走全國賣藝求生的各種離奇遭遇的攝影文圖集《最後的耍猴人》。這本書最震撼我的不是某張具體的照片,而是作者特殊的選題、可怕的時間長度以及他對選定題材的執著態度。我想,我也要做這種方向的攝影。
封面新聞:拍攝夏布,其實跟您的本職工作關係不大,出發點是純屬興趣和愛好,對吧?
張強:對,完全是出於自己興趣的自發行為。不是衝著要完成一個課題專案的目的。正是因為出於自己真實的興趣和愛好,動力就特別足,而且沒有按時完成課題的時間壓迫,心態也很從容。不過,隨著《中國夏布》由中國紡織出版社正式出版出書,得到很多人的關注。不排除以後去申請課題繼續深化研究的可能。
封面新聞:您現在擔任四川農業大學黨委副書記,工作肯定很繁忙。是怎麼擠出時間來做這個事情的?要完成這個選題,主要靠業餘時間,還是有相當的難度和挑戰性。
張強:說起來有點令人感慨:我全國到處跑著追拍夏布的那幾年,恰好是我本職工作最忙的時候。那幾年我一個人肩負的至少是兩個人的工作量。週末和假期時間經常也在工作。我是在節假日週末,去川渝湘贛尋覓值得拍攝的夏布相關內容的。現在我工作沒有以前那麼忙了,反而做的事情不比以前多。由此可見,人只要願意幹好一件事,跟忙不忙關係不大,主要還是看,決心和興趣大不大。時間終究是可以擠的。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有條件去做這件事情,我認為這就是一個人能感到幸福的兩個條件。我很幸運,拍夏布就滿足這兩條,給了我幸福和充實。
封面新聞:在找到夏布這個很有意義的拍攝、考證主題之後,您還會有其他的主題拍攝計劃嗎?
張強:苧麻、絲綢、棉布,一直是中國的最基本最重要的紡織物。如果可能,我還想繼續拍攝和研究棉布在中國的起源及發展過程。但還需要找到一個切入點,也需要一個較長的過程。
來源:封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