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在7月30日和8月1日發了兩條微博,提到的都是同一本書。她在微博中寫道:“那天晚飯後回家,收到一本大書,翻開來看,即刻放不下,揹包往地上一丟,先是坐著,後來乾脆歪在床邊不停地翻閱。鳥叫了,不停,天亮了,還在看。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了,等我合上書本,看看桌上的時鐘,已經是早上七點三十九分。作者是《明報月刊》總編輯潘耀明。書名很長《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字也多——四十萬,每篇都有大文學家的書信,不過也不一定要從頭順著看,隨便翻到哪一頁都好看,相信喜歡看大作家的墨寶和讀他們故事的人,會不斷地有所領悟,所以忍不住要介紹給大家。”
讓林青霞愛不釋手的《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由作家出版社最新出版,作者潘耀明筆名彥火,現職《明報月刊》總編輯兼總經理,《文綜》社長兼總編輯、香港作家網社長。主要創作有評論、散文集十五種,分別在內地、港臺及海外出版。其中《當代中國作家風貌》被韓國聖心大學翻譯成韓文,併成為大學參考書。部分作品被收入中國香港中小學教科書內。
《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由嚴家炎作序,精選了潘耀明與巴金、錢鍾書、楊絳、葉聖陶、俞平伯、沈從文、卞之琳、艾青、駱賓基、秦牧、顧城等名家的交往研究文章,同時配以這些名家與作者交往過程中的書信、手稿、照片等珍貴資料。
嚴家炎評價說:“這部豐富而厚重的著作,在現當代文學史上應該是獨一無二的。”陳子善教授也說:“作者是散文名家,文筆生動細膩,不僅寫活了這些作家,而且還提供了許多重要的研究線索,一卷在手,對20世紀中國文學史當有更全面真切的瞭解。”
近日,在作家出版社的幫助下,潘耀明接受了媒體採訪。
金庸先生海寧口音重
酒量小手不離書
對於潘耀明,內地讀者最為熟悉的莫過於他是金庸先生的好友,甚至稱他是“金庸的秘書”“金庸的代言人”,對此,潘耀明說,“我不敢掠美,我為此發表過無數宣告、澄清啟事,甚至對每一位來訪者和電話訪問的傳媒記者一再表白:我既不是‘金庸的秘書’,也不是‘金庸的代言人’,金庸是我的前輩,我頂多可以說是‘金庸的小字輩朋友’。金庸於我是亦師亦友的關係,他是仰之彌高的崇碑,我只是他卑微的學生。”
潘耀明小學時即開始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後來有一天被老師發現了,“他就跟我講,你再看,我就記你大過。”
20世紀90年代初的一天,金庸讓董橋打電話給潘耀明,董橋說:“查先生要見你。”潘耀明意外又興奮:“且說我誠惶誠恐地跑到當年北角舊明報大廈查先生的辦公室,查先生與董橋已坐在那裡。查先生與我寒暄過後,讓我坐下稍候片刻,他則移步到辦公桌去伏案寫東西。時間像牆上掛鐘發出的嘀嗒聲,一秒一秒地過去,空氣靜寂得像凝結了。為了打破這悶局,我偶爾與董橋閒聊幾句,都是不著邊際的話題。大抵過了約半刻鐘後,查先生從書桌起身向我走來,親自遞了一份剛謄寫好、墨香撲鼻的聘書給我。接到聘書後,我很激動,也很衝動,只粗略瀏覽了聘書內容,便不假思索地簽署了。當時我是某大出版社的編輯部主管和董事,事前未向原出版社提出辭呈。這是我迄今接到的第一份手寫聘書,而且出自大家之手,豈能不為之動容?!”
查先生在聘書上寫明,潘耀明除了當總編輯之外,還兼任總經理。第一天上班,潘耀明希望查先生就辦《明報月刊》給他一點指示。“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查先生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你瞧著辦吧!’當我向他徵詢,除了之前他在《明報月刊·發刊詞》倡導的‘獨立、自由、寬容’的辦刊精神外,他在商業社會辦一份虧蝕的文化性雜誌有什麼其他特殊原因嗎?他回答得簡潔:‘我是想替明報集團穿上一件名牌西裝。’”
金庸先生是浙江海寧人,潘耀明回憶說他的海寧口音很重:“你看他的訪談,都是要打字幕的,否則很難理解。他用很濃重的海寧腔與你交談,很多人都不得其要領。”也因此,潘耀明透露,金庸主政明報集團時,除了開會偶爾講話外,平時大都是用寫字條的方式來傳遞他的指令。每當收到金庸字條,編輯部的同事都格外緊張。所以在校稿時特別用心。迄今,《明報月刊》每篇文章,要求有五個校次,儘量做到少出錯,甚至零錯字。這都是金庸擇善固執的優良傳統。
《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中有一張金庸先生和潘耀明飲酒的照片,潘耀明笑說金庸酒量不怎麼樣,“他一般不會喝很多,我酒量比他稍稍好一點。金庸本身說話也不是很流暢,我的語言表達能力也不是很好,在浮一大白後,平時拙於辭令的我們倆,無形中解除了拘牽。他操他的海寧普通話,我講我的閩南國語,南腔北調混在一起,彼此竟然溝通無間,一旦話題敞開,天南地北,逸興遄飛。”
對於金庸先生的成功,潘耀明認為與他的博覽群書、淵博的學問、廣闊的襟懷和獨特的眼光等諸因素都有關係。“金庸的博識,與他喜歡閱讀有關。他除了精通英文外,還諳懂日文、法文,他真的是生活在書裡面,他去哪裡都會去看書,打個比方,我陪他出差,經過機場,他肯定要去找書店,看到有喜歡的書就買下來。他是手不離書的,金庸除了辦公室書多,他在山邊的複式寓所,上層近三百平方米,其三幅牆都做了書架,觸目是琳琅滿目的書海,置身其間,大有‘大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面百城’之豪情勝慨!”
40多年與名家書信來往
收藏珍貴信札和書畫
書寫的年代已逐漸遠去。文人的信札、手跡已成為歷史陳跡。也因此,《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顯得彌足珍貴,嚴家炎在序言中寫道:“潘耀明抽時間收集整理了四十多年來,他與大陸和海外文學家來往交流的大量書信、照片和字畫,並從中挑選出精華部分,彙集寫就了這部四百多頁的大著。單單看他拜訪過的茅盾、巴金、老舍、冰心、曹禺、丁玲、艾青、端木蕻良、蕭乾、錢鍾書、沈從文、俞平伯、汪曾祺、吳祖光、新鳳霞、柯靈……無一不是新文學史上熠熠閃光的文學大家,就非常之難得,而且每位人士他都不止拜訪過一兩次,交往時間一般都長達數年、十多年,甚至幾十年,包括書信往來,比如,他和蕭乾通訊就長達二十年,外加在香港難以計數和熱情周到的接待。新時期的著名新老作家如茹誌鵑、秦牧、張賢亮、蔡其矯、郭風、何為……他也都有交往。這部書中收錄了他與這些人士的部分書信和受贈書畫。這些通訊和書畫登陸內地還是首次。”
艾青是潘耀明最早認識的內地詩人,兩人相識於1978年,那時艾青剛摘了“右派”帽子,“可以說他是我最早的忘年交,最早有書信往來。信大都是他親自寫和復的,後來,他身體欠安,才由夫人高瑛代筆。他的許多詩篇都是我早年所熟讀的。他那一首《我愛這土地》很感人,我每次朗讀,都不禁熱淚盈眶。我從沒讀到一首同樣的詩篇可以對祖國愛得那麼深沉!所以我特地請他謄抄一遍給我。”
潘耀明收藏的巴金信札有十三封之多,“他都是用鋼筆書寫的。他晚年身體不大好,字型很小,卻很清晰。內容大都是談他的創作經驗和近況,其中不少內容涉及他寫《隨想錄》的點點滴滴。他的繁體字版《隨想錄》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由香港三聯書店出版,我當時負責三聯書店編輯部,所以就出版繁體版的《隨想錄》事宜與他有過較多的書信來往。我手上還有巴金《隨想錄·總序》及《隨想錄》繁體版的序言原稿。”潘耀明表示,自己至今也在學習巴金先生“說真話”的精神,但真的不是那麼容易,“巴金先生在早期的時候說過很多違心的話,後來他受達到的高度、地位所影響,到了晚年,覺得應該說真話,所以,‘說真話’是很不簡單的。在巴金去世的時候,金庸寫了一篇紀念巴金的文章,金庸也是覺得巴金很了不起,換作是金庸自己,巴金的那種處境,他也許也做不到像巴金那樣講真話。”
在作家的信札中,潘耀明收有蕭乾信件共有七八十封。“信札牽涉的內容十分廣泛,包括他的書稿、生活、近況等等。他是一個熱心人,他還向我推介不少海外文化界朋友。他的字比較潦草,但仔細辨認,還是可以明瞭的。俞平伯先生的信札特別珍貴,都是在八十歲以後親筆寫的信,共有二十七封,錢鍾書的信札都是用毛筆寫的,如他的文章,揮斥方遒,龍飛鳳舞,蒼勁而逸緻,很有收藏價值。”
在潘耀明看來,作家中擅畫畫的,就他所交往的,端木蕻良和汪曾祺是特別出眾的。“前者是芸芸東北作家中最是才氣橫溢不過的;後者的小說、散文都很空靈而慧黠,他的書法、畫也很講意境,備受稱許。”
搬了多次家,俞平伯贈的“既醉情拈杯酒綠,
遲歸喜遇碗燈紅”始終掛在客廳
潘耀明搬了幾次家,但俞平伯贈予他的對聯“既醉情拈杯酒綠,遲歸喜遇碗燈紅”一直懸掛在他的客廳中。“每次歸家讀到這對聯,都會令我感到難言的溫煦和親切感。既醉情拈杯酒綠的意思是,在人生的道路上,有好多朋友,交往有真性情,就像喝酒一樣,要有德行。遲歸喜遇碗燈紅就比較淺白了,是在說你回家看到家裡的燈光,溫馨的燈光。這兩句的意思是說在外面跟朋友可以盡情地交往,但這個‘交往’是指德行方面的。回到家還有溫馨的燈光,很溫暖。所以我很喜歡,一直掛在家中。”
雖然潘耀明是小輩,但金庸曾稱其“耀明吾兄”,錢鍾書先生也是與潘耀明以“兄”“弟”相稱,說及此,潘耀明表示他跟這些“大家”來往比較早,“1978年,很多‘大家’在當時都沒有訊息,他們沉默了大概10年,在那個時候,我有了機會跟這些‘大家’能夠成為朋友。按照現在的稱呼,我是受不起的。在中國傳統文化裡面,‘兄’跟‘弟’是彼此交往的一種稱呼,雖然錢先生是大學問家,但是按照中國傳統的稱呼習慣,他寫信給對方,這是一種尊稱,包括金庸寫給我的信,也是用‘兄’,他自己稱為‘弟’,這個是長者風範,是傳統美德。”
這些大師的風範讓潘耀明回憶起來仍欽佩不已,“比如蕭乾先生晚年在患癌的情況下,跟太太文潔若依然在翻譯《尤利西斯》這樣的大作,精神令人感動。還有沈從文先生,1949年他去歷史博物館去做講解員,後來寫出《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這樣的鉅作。這些大家不管是在順境或者在逆境,都沒有離棄對文學的追求和興趣、對文化堅定不移的初心,這個很值得敬佩。這些也是我從他們身上得到的一些經驗。”
而回憶一些書中未提及的故事,潘耀明講了兩件事,一件是在1983年,他參加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當時中國作家裡面有吳祖光、王安憶、王安憶的母親茹誌鵑、陳映真、七等生,潘耀明與吳祖光同住一套房間,彼此分工合作,吳祖光負責去超市買菜,潘耀明則不辭辛勞負責烹飪每日兩餐,兩人相處三個月,關係十分融洽。臨別時吳祖光題贈報恩詩一首:“不屈為至貴,最富是清貧。”潘耀明回憶說:“當時吳祖光已經很有名氣了,夏衍先生稱他是‘神童’,吳祖光在年輕的時候創作了《風雪夜歸人》這樣影響力很大的話劇,他有很多崇拜者,有一個從臺灣來的,是他早年教過的女學生,特意從臺灣來看望吳祖光,這種情誼,是超過時間超越地域,這種感情是很感人的,這個我沒有寫在書裡,現在想起來是很感動人的一件事情。”
第二個故事關於俞平伯先生,“他不僅對《紅樓夢》有研究,而且他還是崑曲專家,現在很多人說白先勇推廣崑曲,其實俞平伯跟他的太太許寶馴很早也一直在推廣崑曲,他們夫婦合作譜寫下不少曲子。俞平伯跟錢鍾書先生當時都是有獎學金去英國留學的,後來他不習慣,因為跟太太感情太深,離不開,去了不久就回來了,中途經過香港,那是他第一次到香港。俞平伯先生一直有個願望,想再來香港,1986年,俞平伯先生86歲,而且他當時已經中風半身不遂要坐輪椅,沒人敢邀請他來香港,我就開始想辦法,我很希望他能來香港看看,後來這件事情成了,他在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發表了他對《紅樓夢》新的見解,很轟動,現場擠滿了聽眾,後來擠不下了,有些聽眾就在電視裡聽俞平伯先生講。”
作為冰心先生的老鄉,潘耀明從1981年開始同冰心先生往來,他表示自己很喜歡冰心先生的《繁星》,“我在小的時候就讀過好多遍,那本書很有詩意,而且想象空間很大。”
問潘耀明先生現在如果能夠給這些大師寫信,他想給誰寫,潘耀明說:“每個大師我都會給他寫,因為這些都是我心目中的大師,我心目中的老師,都是我所敬重的。”
請潘耀明給當下的青年人推薦一些書單,潘耀明慎重地想了很久,他比較傾向年輕人閱讀經典作品。“我打個比較簡單的比方,香港女作家亦舒,她有很多讀者,在內地也出版了很多作品,她唸的是英文書院,她的中文是在《紅樓夢》裡學習的,她看《紅樓夢》不是幾遍,是幾十遍,《紅樓夢》是她寫作上的一塊敲門磚。中國的文學經典都是經過了幾百年流傳下來的,經過了時間的考驗,還有《三國演義》《水滸傳》都是成熟的。《西遊記》是很純粹的文字,非常了不起,是寫作的好範文。《紅樓夢》是博大精深的,裡面寫了太多的東西,包括飲食、服飾、禮儀以及眾多的人物等等描寫的底蘊很豐富,《紅樓夢》真的要細讀,不止要讀一遍。有一次錢鍾書先生跟我講,他就是在中國古代這些經典裡得到營養,這些經典中的文字都是清通的,而且可以看出那個時代的風俗化。我是最推薦現在的年輕人多讀一讀《紅樓夢》《西遊記》這樣的文字。當代的作家王安憶、鐵凝、蘇童、餘華,賈平凹、劉震雲,張承志等的作品我也都有看,我覺得他們的作品都是很有水平的,而且很有文采。”
供圖/曉藝
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