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的日子如流水一樣逝去,刻板的學術生涯消弭人的靈氣。在詩意匱乏的時代,一個人面對自我、人生與世界時會有怎樣的思考與感悟?我在學者林崗的散文隨筆集《漫識手記》(花城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中獲得啟示並尋找到了答案。
林崗在“後記”裡談及寫作此書的緣起。20世紀90年代,他在深圳大學任教,常常踽踽獨行於文山湖畔,腦中浮起各種閃念,有的不復記憶,有的揮之不去,於是將其記錄下來。調到中山大學後又斷斷續續寫了一些,爾後便束之高閣。直到去年暑假,才在友人催促下將這些“片段體”文章收集起來,每篇加上一個題目,於是便有了這本《漫識手記》。讀著林崗的自述,我很自然聯想到盧梭的《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盧梭的這本散文集是“為自己而作”,記錄的是一個孤獨隱居者與自己的心靈和大自然的對話。林崗的《漫識手記》也是隨心由性的個人“獨語”,可以將其視為一個淡泊者個人心跡的真實記錄,也可以說它是一個思想者在詞語密林中的精神漫遊。
《漫識手記》收錄的“片段體”文章共282篇,分為“倫理信仰”“社會歷史”“人間歲月”三輯。這個歸類只是從大的方面說,並沒有嚴格的界線,不少篇章都是彼此兩可。作者說這些文字“有的是讀書的感悟,有的是思考的心得,有的是好奇的追問,有的是傷慘的長嚎,有的是不易的定見,有的是歧路的彷徨”。《漫識手記》這個書名,大概就明確了這樣的寫作取向:“漫”即散漫、隨意,這兒坐坐,那兒溜達溜達,當行即行,該止即止,沒有固定的路線,也沒有預設的目標;“識”,是見解、見識、洞察,是理性思考和自省,也是一種對事物的感覺,一種自我拆解的詩性智慧;“手記”,則是隨手記下的一些感受和思考,提示讀者這是一種具有個人性和私人化的寫作。總體看,《漫識手記》雖然寫法隨意,主題漫雜,不相統一,但涉及的是關乎倫理、信仰、社會、歷史、人生的大命題,精神指向集中於對自我與世界的思考與追問。從這一精神維度看,《漫識手記》屬於智者的寫作、思想的寫作。
思想性寫作有兩類。一類是康德、黑格爾式的思想寫作,以完整的體系、宏大的結構、嚴密的邏輯、深邃的思想和晦澀的語言為表徵。一類以巴特爾、德里達、佩索阿,還有中國的禪宗、莊子的哲學和散文為代表,這類寫作者的話語一般來說是破碎、簡短的,留有較大的空隙。他們解構事物和概念,對習以為常的事物和概念重新命名。與黑格爾式的沉重寫作不同,這一類寫作的思想是輕盈的、詩性的,思想者通常在精神的天空自由地飛翔。顯然,林崗的“片段體”思想隨筆,更接近後一型別的寫作。
思想隨筆的價值在於發現,建立在個人獨立的思考之上,透過探究與追問,不斷地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漫識手記》裡蘊藏著大量林崗個人的洞見。比如,“激情和理性存在一個明顯的分別:激情是正在進行時態的,而理性是融合過去時態、現在時態和將來時態的。所謂激情是正在進行時態,意思是激情只面對一個當下情景,既不管過去,也不管將來……理性則不僅僅關心當下的情景,理性還面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理性把時間過程看成是一個整體”。林崗思考的“激情”是思想倫理領域的老問題,但他在老命題中卻有新的發現與闡釋,認為“激情”只關注“當下情景”;而“理性”既面對過去,也面對現在和未來。因此,“激情”雖能誘惑你、支配你,讓你“忘記過去”,但“也會燒燬你的未來,直到毀滅你的一切”。而“理性”把時間過程看成是一個整體,“讓你記住過去,超越現在,等待未來”。從這一意義上說,它更符合當下的倫理道德和現代人的人生選擇。林崗擁有細緻的觀察力、洞察力和想象力,穿透事物表面,並對事物的內質進行層層剖析。於是,看似簡單的事物在他的筆下重獲意義。
《漫識手記》作為一種個人化的寫作方式,具有鮮明的風格特徵。一是作者總是從具體細微的景象、事物或特定命題入手,集思考、追問、敘述、記錄、描寫與議論於一體,使人透過一個個具體的場景和生活細節,領悟到生活表象下面深藏的“真的存在”與本質性的力量。二是藉助詞語抓住思想。林崗認為:“詞語如果抓不住思想,思想就會像一縷輕煙,飄散在渺茫無際的精神太虛。”他總能透過精準、簡潔、凝練且富於張力的詞語,不僅讓讀者尤其是那些注重內心、內省型的讀者去識別、理解、把握他的思想,而且用精緻的詞語珍珠,將思想串聯並固定下來。三是理性與詩性的融合。《漫識手記》承續了千百年來箴言錄的傳統,具有哲學的思辨、批判的精神、懷疑的氣質、智者的風度,同時又兼具人文精神和詩性情懷。這樣,《漫識手記》又時時透出智慧與詩性相交織的誘人光彩。它既有“思”的通達與冷靜,又有“詩”的優美、靈動與內在旋律的流轉,從而達到詞與物的交融、思與詩的統一。
散文的本性是自由自在、任心隨性,《漫識手記》很好地詮釋了這一點。作為一個思想者精神漫遊的真實記錄,它讓我們面對日常生活時擁有一種難得的參照,獲得一種生存智慧,又讓我們感受到什麼才是真正的散文精神。
(作者:陳劍暉,系廣州大學人文學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