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夏曉虹夫婦在展會現場
◎陳平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說來好笑,雖不是書法家,最近四年我竟然辦了五個書法展——北京、潮州、臺北、深圳、廣州。其中三次題為“書展”,意思是兼及書法作品與個人著作、題寫書名以及手稿書札。
我很有自知之明,從不到正式的美術館辦展。有朋友出於好意,邀我到他自營的美術館辦展,被我一口回絕了。不為別的,就因我的“寫字”,與美術館的風格與趣味不合——那裡需要大幅作品,一進展館大門,五米乘六米,斗大的字,那才有衝擊力。行家讚歎字好,功力深厚,這就行了,至於寫什麼無所謂,因誰也不在乎。此乃書壇主流。但我常想,是否可以有另一種可能性?
用毛筆書寫,在古人是日常生活,只是晚清以後採用鋼筆鉛筆圓珠筆,如今則乾脆電腦輸入。記得1930年代初,國聯教育代表參觀無錫國專,感嘆“這裡才看到純粹中國文化的學校,才看到線裝書和毛筆桿”,校長唐文治對此評語很得意,經常引用。雖然不時有人呼籲加強書法教學,但整個二十世紀,中國教育的主流是去線裝書和毛筆桿。終於風氣流轉,2013年教育部印發《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的通知,最近幾年更有“讓書法納入中高考評價體系”的呼籲。對此我態度很明確:支援開展書法教學,但反對將其納入中考高考。
相比古人的日常書寫,今人刻意追摹,其實效果很有限。今天那麼多名揚天下的書法家,放在宋元明清,實在不算什麼。北大程道德教授曾編《20世紀北京大學著名學者墨跡》(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所有人讀後的第一感嘆都是:怎麼北大校長及著名教授的字一代不如一代!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因術業有專攻,要求今天的數學家、物理學家都跟前清進士一樣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既不可能,也沒必要。
回過頭來想想,書法很美妙,但沒必要吹到天上去。傳承中國文化,完全可以有多種方式。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說到底也只是一種修養與技術,會當然很好,不會也沒什麼大問題。今天的孩子們比我們這一代或前幾代都聰明,只是知識無涯,學習任務已經很重了,千萬別隨便加壓。因此,培養書法興趣就行,沒必要將其作為考試科目。
我小時候確實練過字,但功底不深,長大後工作繁忙,只能見縫插針,保持寫字的興趣而已。常被人追問每天練字幾小時,我實在不好意思回答。因為斷斷續續,不是每天都寫;而且,讀帖多而臨帖少,明顯眼高手低。之所以敢開小小書法展,都怪朋友說我的字“有特點”——不是功夫深,也不是境界高,只是略有自家面目而已。多年前奉命談論藝術學院書法系的教學,我說了句大白話:多讀書,少練字。之所以這麼說,是有感於今天中國書壇以及書法教育過於強調技術,而忽略人文修養。
今天的文人學者,倘若想變成著名書法家,必須在美術館舉辦正兒八經的書法展。可在我看來,那些在美術館裡高高懸掛的大幅作品,已經是一種表演,或者說炫技,而不是日常書寫。要想挺進美術館,填滿那麼大的空間,你寫字時自覺不自覺都會往繪畫靠,不再關心書寫內容,注重的是謀篇佈局與墨色分配。甚至有所謂“一招鮮,吃遍天”,專門練習某幾個大字的。我不覺得這是書法發展的正途。是否可像古人那樣,拿起筆來,憑修養隨意揮灑,而不計成敗工拙?我這回展出的作品,除一兩張寫壞了丟掉,其餘的都是一次過。只有身體及心境上都回到了書齋,書寫才可能有真正的書卷氣。
在我看來,書法不應過分強調視覺衝擊,反而應講求表情達意。這也是我主張閱讀、寫作與書法三合一的緣故。在回答《羊城晚報》記者問時,我說道:“書法史上第一流的佳作,很多都是詩文與書法合一,比如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蘇軾《黃州寒食詩帖》、黃庭堅《松風閣詩帖》、米芾《苕溪詩帖》等,不一定一揮而就,但都是自家詩文,寫起來更得心應手,也更有韻味。”基於此理念,這回廣州“大字書”展覽,我不鈔古人詩文,就鈔自己早年的文章,希望藉此機緣——具體說來就是書法形式,傳遞某種思考與情緒,讓觀眾有所感悟。
開書法展,鈔自己早年文章,這還不算,甚至寫白話,加標點,如此刻意製造陌生化效果,目的是希望引起思考:回到日常生活,回到書齋氛圍,回到表情達意,這或許是書法的另一種可能性?
(此乃作者2021年9月15日在廣州“大字書——陳平原書法與文章”開幕式上的演說)
供圖/陳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