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訪談中,孫頻說過她的每一篇小說裡都埋著一個核,整部小說都是圍繞這個核心來寫作的,《以鳥獸之名》中的三則故事自然也不例外。儘管三篇小說故事情節、敘述方式有所不同,但是無一例外,孫頻為我們講述的山林故事大多都是在描繪山民的遷徙之旅以及深藏其中的秘密。
《以鳥獸之名》中從陽關山遷徙到大足底小區的山民中,隱藏著幼時同學杜迎春死亡的真相;《騎白馬者》中山民遷徙大潮中,山林深處卻隱藏著一個個神秘古怪的人物,而“我”也一直在固執地尋找著其中離奇失蹤的田利生;更不用說《天物墟》中劉永鈞作為遷徙山民的後代,在他的回鄉之旅中充斥著謎團與疑雲,龐水鎮的鬼市、陵園中的文物、元老身上的秘密時時刻刻侵擾著主人公的思緒。
這也使得《以鳥獸之名》中山民的遷徙,首先意味著一種秘密的生成。在《以鳥獸之名》中,當“我”黃昏之時再一次來到大足底小區門口,“他們對任何一個大足底之外的人都充滿警惕”,一種神秘的氛圍開始生成。而當“我”遊蕩在婦女身邊之時:“她們之間有人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是一種年深日久的警惕。”當“我”感慨於小區秘密之多,想要繼續探聽之時,卻被眾人圍毆。
遷徙山民種種反常的舉動引起了讀者對於貫穿小說始終“杜迎春之死”這個謎的好奇,而整個故事也伴隨著這種異常得以行進。在《騎白馬者》中,由於山民遷徙的狀態,小說中的人物往往都處於一種沒有前史的境遇。你無法知曉護林員、養蜂人,乃至此後老井、劉天龍,以及田中柱的真實過往。甚至,讀罷小說,你根本無法知曉“我”逆行上山,尋找田利生的真正緣由。所有人身上都被一層又一層疑雲所籠罩著,他們唯一的特徵便是隱秘。而在《天物墟》中,劉永鈞作為遷徙山民的後代,返回山林之旅中首先引發的便是眾多有關於文物的隱秘。雖然劉永鈞與元老試圖透過書稿來記錄有關於文物的秘密,然而當書稿初成,看似一切都已完結的時刻。元老的死亡,畫磚博物館的不翼而飛,再度為小說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事實上,伴隨著山民遷徙而不斷生成的表層秘密,縈繞在其上的卻是小說主人公不約而同對於“自我”的考量,我們可以在小說眾多的謎團中發覺孫頻對於“我是誰”這個問題的情有獨鍾。這個問題甚至成為《以鳥獸之名》裡具有標誌性的一側,小說常常從探尋一個充滿懸疑色彩的秘密變成遷徙者試圖從山林中尋求自我的主題。《以鳥獸之名》中游小龍終其一生也在書寫著山間的鳥獸草木,渴望透過山林明確自我的真諦。《騎白馬者》中我始終堅守著難以釋懷的,某種程度上無法用語言表明的對於山林的情懷,直至小說結尾與田利生的身影合二為一,而《天物墟》中懸浮在文字之上的那句遺言“抽空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更使得劉永鈞得以在空曠的山林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世界。
此外,孫頻在小說中不斷囤積各種秘密,推遲真相大白的過程中除了想要透過“懸疑”吸引讀者興趣之外,更為深層次的原因也是藉此表達自我的疑問。因此“扭曲某一秘密”使之成為“自我心聲的探求”實質上成為孫頻沉迷於隱藏敘事的真正原因。這也使得整部小說在形式方面首先追求著對於那些“秘密”的遏制與掌控之上,它們自身具備神秘性的同時往往也是開啟下一個秘密的導火索。
敘事主線的例子可以借《以鳥獸之名》中被延遲的真相揭開來說明,小學同學杜迎春的死亡在警局中已然成為懸案,真正的兇手卻下落不明,依靠著僅剩下的線索,作為懸疑小說家的“我”將懷疑的目光投注在遊氏兄弟之上,伴隨著不斷地接觸,“我”腦海中對於兄弟二人殺人的設想也愈加完善。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這個兇手直到小說結尾才被揭示出來。這種對於“誰是兇手”秘密的操控與解構,實質上正是為了引出作為山民的遊氏兄弟對於“自我”的真切反思。
而這種對於秘密的操控在孫頻的文句層面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讀孫頻的小說無疑是一種享受,在她的筆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她對於畫面感的追求,這使得整個文字字裡行間中透露出一種奇譎而又鬼魅的氣質,小說裡的每一個場景都極其注重驚悚效果,無論是明暗場景的轉換還是幽靈蹤影的現形處處可見作者對於陌生化效果的偏愛。
《騎白馬者》中當我騎著摩托車上山之時,帶有詭異色彩的黃刺玫悍然擋住了我的去路:“在陽光下看上去,這些淺黃色的野花忽明忽暗,像一些鬼魅之眼睜開了又閉上了,忽然間又睜開了。”而當我趁著夜色再一次返回聽泉山莊之時,沒有燈光的山莊,顯示出的便是鬼影幢幢之感:“在夜色中看過去,似是狐妖鬼怪們住的荒冢。”而在《天物墟》中,當我首次返回父親那曾經久居的廢棄村莊,映入眼簾的卻是:“黃昏來到,天空變成了鮮豔的血紅色。山林、村莊、古窯,還有那座詭異的神廟,都在這血色裡變得分外肅穆莊嚴。”小說結尾元老帶領著我走進衣櫃背後隱藏的畫磚博物館時,我看著這個被完整儲存在地下的藝術世界:“就像看著一種傳說中的怪獸漸漸地現出了原形。”
孫頻小說的陌生化,實質上是一種視覺上的意外,其目的便是用她純熟的敘事技巧把控讀者,並且引導讀者進入她所設定的下一個秘密。對於讀者來說,小說中的諸多事件乃至於風景雖然構成了一個又一個秘密,但是當你沉醉解密的同時,往往會將身體拋棄在秘密之外,帶著一部分虛構的自我進入山林之中,和那逆行而上的白馬騎士一般,追求著只屬於自己的漫漫征程。
讀罷小說,我猜測對於孫頻而言,所謂遷徙途中的秘密更像是一個潘多拉魔盒,當我們揭開一個個秘密之時,首先帶給主人公的往往是無盡的疲憊與苦痛,然而就在這不斷解密的過程中,當苦痛逝去,存留在盒底的卻是山民們夢寐以求的希望。因此,雖然整部小說集在曖昧的敘事中迴旋往復,但是終究為嚮往山林的人們指明瞭前行的道路。正如《以鳥獸之名》中那本記錄山林鳥獸草木的書稿,正如《騎白馬者》中“我”始終能夠沿著山路盤旋而上。這一看似矛盾的邏輯將那些名為希望的事物曲筆留存,最終在不知甲子歲月的山林中給予那些遷徙者最為溫柔的撫慰。
責任編輯:龔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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