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還記得。張伯在家裡面害了一場重病,口舌潰爛,原本便獨自一人生活的他更加不與村中人交流。那個時候,我已經來回山村三次,約莫五個月的光景。張伯始終沒有收到他兒子寄來的家書。後來每當我來到這片山村送信時,張伯總是穿著破舊樸素的農家裝扮擠在人群前面的第一個,一臉期待的望著我,彷彿我就是送來祥瑞的古獸一般。可惜我並不是。我不堪他那熱切的目光,只能支支吾吾地裝模作樣在信堆裡面尋找,最後遺憾地告訴張伯這裡面並沒有他兒子的信件——儘管我早已知道。張伯聽了之後,原本眼中期待的光芒慢慢黯淡了下去,正如他緩緩垂下去的腦袋一樣,隨後他會輕輕撥開擁擠的人群離開。看著他逐漸淹沒在人群中的落寞的背影,這反倒是令我有點不好意思,彷彿張伯沒能收到他兒子的信和我有著莫大的關係。我想我總能做些什麼來幫助他的,考慮到張伯腿腳不便,來回山溝之間少不了一番勞苦,於是我有一次拉住張伯,讓他把他的住址告訴我,一旦有他兒子的家書,我會親自送到他家去。他樸實地朝我笑了笑,點了點頭,思索了一會兒,又笑著朝我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再次撥開人群離去。後來每當我到來時,張伯和之前一樣,在人群的前面等待著他兒子的家書。我無奈,只好由他,只不過比無奈更加痛苦的,還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張伯,沒有他兒子的信件。
那一年快到年底時,我因為要忙著回家團圓,送信的工作會暫時告一段落。最後一次送信的時候,已經是小寒節,距離春節僅有十來天。傍晚騎著那輛舊三輪沿著山路向著張伯村裡去,遠遠地便感受到寒風中夾雜著的臨近新年特有的煙火氣息,可我內心卻是忐忑不安,因為這一次的信件中,仍然沒有張伯兒子的,我不知道如何向張伯交代。取信的時候我試著向通訊員打聽張伯兒子的情況,通訊員只是告訴我張伯兒子一切都好,請不用擔心。我也只能是帶著這個訊息回來。當我到達時小村莊時,按照山村人的生活作息,已經是深夜,天氣很冷,於是我稍微拜訪了一下村長,告訴他明天召集大家來拿信。稍作寒暄之後,村長給我安排了招待所的住所,我就徑直前往招待所歇腳,心中思索著明天要如何面對張伯,但我一想到張伯臨近過年那失望的神情,便久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我很早便醒了,一方面是本身睡得不沉,另外就是招待所過於簡陋,不過是個可供歇息的小木棚子,室內溫度很低,凍得我直打顫。於是我在天矇矇亮時起了床,一邊燒酒一邊在爐邊烤火。隱約間我聽見有人在外邊敲門,聲音很輕,聽起來像是怕吵著我。我起身前去開門,外面黑壓壓的一片,看著來人的體型我還是可以辨認出,是張伯。我驚訝的長大了嘴,連忙把張伯從外面請到屋裡去。張伯抓著衣角,不好意思地向我抱歉,說是不該打擾我的休息,他操著這一帶的客家話,但由於張伯舌頭落下了病根,我聽半天才明白張伯的意思,在這期間,他不住地搓著他那佈滿老繭的雙手,拘促的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子一般。我急忙告訴張伯我沒事。棚子內光線暗淡的很,我邀請張伯到火爐邊細說。他擺擺手,然後輕輕地用客家話問了一句,還沒來信嗎?我內心忍不住陣痛了起來,聽起來張伯已經估摸著不會有信的到來了。我點點頭,本想安慰張伯,可沒等我開口,張伯從他懷中拿出厚厚的一封信。麻煩我年後轉交給他兒子,我一口答應,接著低頭看向信封,信封表面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筆痕斷斷續續,而且時輕時重,我費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勉強辨認出來這是張伯兒子的姓名。當我一抬頭,卻在屋裡找不到張伯的身影,我連忙向門外走去,天空已經向大地投射出微弱的光芒,外邊依舊是一片黑壓壓的,群山隱沒於黑暗之中,壓迫地我有些喘不上氣,寒風拍打著我凍紅的雙頰,我感覺到有冰晶落在我的臉上。是雪——下雪了。我低頭看著門前的道路,一大片的雪,以及來回兩串深陷雪地的腳印。想著張伯走路時步履蹣跚的背影,我不知道張伯是如何一路走到這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