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種閱讀《未來學大會》的方法,同樣喜聞樂見,適合傳播。
半世紀之前扔的臭雞蛋全部命中靶心
第一種方法,我們可以將這位最受歡迎的非英語科幻作家放在預言家的鍍金王座上。就像許多人知道的,他預言了電子書、平板電腦、智慧手機、網際網路、還有“矩陣”虛擬世界的出現。他就像個穿越回過去的產品經理,僅僅在《未來學大會》裡,他提前研發的,不,他預言的未來技術就包括但不限於:火箭噴射包(飛行包)、冷凍低溫休眠(玻璃化)、便攜移動電腦(手袋電腦)、全息投影(事物投影機器)、網際網路(腦機通訊頻道)以及意識上傳和缸中大腦。除此外,他更是早早看到技術發展後引發的生活潮流,比如將寵物狗屍體製作成絨毛玩具,比如美容院和修身鋪完全改變人外形,比如計算機崇拜,為它們修訂聖經,將神聖火花塞、服事矩陣、永久傳送帶和原初同步這些詞彙代替牧羊人、羊群。
是的,你開始聞到了一點荒誕的味道。這味道讓萊姆和他的小說看起來不那麼符合技術樂觀主義的形象,也讓藏在字裡行間的“預言“變得不那麼像彩蛋了。搜尋預言的讀者之前還興致勃勃,在陌生世界裡尋找熟悉之物,尋找著輕易獲得的連結,現在不免顧慮重重,不確定手上到底彩蛋還是炸彈。畢竟,作者是萊姆——一個在旋轉木馬的座廂裡,洞穿世界五彩繽紛的粉飾,看到終極人道主義的荒誕寓言大師。
他不會像小說裡的酒店人員,保證給你一個沒有炸彈的房間。恰恰相反,這篇小說,佈滿陷阱,充滿炸彈。許多炸彈看起來還和彩蛋沒什麼兩樣。
——但也許,你就是那種壞蛋讀者,最大的樂趣就是尋找炸彈,為每一次爆炸喝彩。你就是想看萊姆是怎麼使用爐火純青的諷喻之術,朝這個糟透了的世界不停地丟臭雞蛋。看到這些來自半個世紀前的臭雞蛋全部精準命中靶心,別提有多快樂。
看,那個野外狩獵愛好者博尼克,被老婆下了藥後自以為享受了最刺激叢林冒險,其實卻在雞籠待了幾個月——這不是透過電視和遊戲來遊歷世界的御宅族嗎?
看,那個人工智慧,為了生存在職場假裝自己很笨——這不是你我他,我們打工人兄弟們多少都擁有的職業技能嗎?
穿著正裝讀萊姆是個錯誤
又或者,我們可以假裝召喚出弗洛伊德, 從作者真實生活出發解讀他的作品,追溯他的童年,還有創傷。萊姆出生在富裕的猶太人醫生家庭。二戰中,大家庭裡的多數成員死於屠殺。他和父母雖然僥倖活下來卻失去所有財產。在父親影響下萊姆進入醫科大學學習,因為不想服兵役而不去參加期末考試故意放棄文憑,三年醫科大學教育倒也沒有白費,萊姆將紮實的醫學知識,物盡其用地用在了日後創作的科幻小說上。比如,《未來學大會》。
戰後的生活拮据,萊姆差點去做了焊工。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和父母擠在克拉科夫的一個房間裡,據說同住的還有另一個熟人。婚後他和妻子岳母同住搬進稍微寬敞的公寓,然而書籍雜誌論文很快將那裡填滿 。直到1978年,在獲得政府的最大居住面積外的額外平方米許可後,萊姆開始建造自己的房子。他終於有了一間寬敞的書房。
還有一件事,萊姆曾經在醫院產科義務實習過一個月。期間他為二十多名產婦接生,並協助進行了剖腹產。女性分娩血淋淋的場面無疑對年輕的萊姆造成了巨大沖擊力。據說,這也是他放棄醫學的原因之一。
“每一條分析神經似乎都淹沒在濃稠的糖漿裡,讓自我陶醉的濃粥重重包裹,層層覆蓋,傻乎乎地滴著蜜汁。我的靈魂似乎沉浸倒無比甜美的軟泥中,像要在玫瑰花蕊的巧克力糖霜中溺亡。”這是經典的萊姆式描寫,不斷加入溼漉漉的物質,粘膩濃稠沉重,氣味強烈,刺激感官。也許,對一個神經官能症而言,極度的香甜和血腥帶給他的是同樣的亢奮。
《未來學大學》全書充滿著酒神遊行式的喧鬧狂喜,很難想象會有一本書能夠這麼吵鬧。意外狀況層出不窮,群眾集體癲狂,還有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不存在之物,他們由萊姆想象創造,數不勝數,低空飛過,發出飛機發動機般的轟鳴。以萊姆想象出的藥物為例。“快樂醇、欣悅水、迷幻膏、歡慶素、共情散、愉悅粉、寧靜糖,憤怒醇,生氣水,焦慮膏,施暴素,狂躁散,自爆糖,大麻醇 ,暴戾劑,瘋人互仿酸,暴跳粉,屍體酮,逆反醇。” 萊姆大肆揮霍著以藥理學知識為基礎的想象力,井噴式地創造出新藥,高聲讚美藥物的無所不能,“藥典已經成了我們的生命之書,我們的歷書,我們的百科全書,無人能推翻。”
不夠堅強的讀者會在酒神遊行式的表達面前感到不自在,感到無力把握現實感到焦慮。他把自己對藥物的負面情緒有效傳染給了讀者,是的,現實生活中,萊姆特別討厭服藥。
《未來學大會》劇照
面對萊姆,你不知道該驚歎他驚人的想象力,還是羨慕他永不枯竭衰萎的飽滿慾望。他如此貪戀自己想象中的造物。在需要的時候,他用它們把小說填得滿滿當當,就像他曾經居住的空間一樣擁擠,在每個角落塞滿他珍視的物件。東西都堆在一塊,完全不作分類。對萊姆而言沒有什麼不能混雜共存,就像在《未來學大會》裡,女子樂隊一邊演奏巴赫,一邊跳脫衣服;希爾頓酒店同時舉辦未來學大會、學生抗議揮動、資深組織者全會、自由文學出版大會、火柴盒收集大會;以及隨處可見的賽博格們:額頭上播放動畫,耳朵裡伸出微小舌頭或者什麼骨架,任意安裝數量不限的假手,給服刑犯人穿上外骨骼束身衣。
穿著正裝讀萊姆是個錯誤,不要束縛身體和思想。那樣你就沒法和他一起嬉戲,一起玩笑。
諷喻大師最好的讀者來自那些想入非非的壞蛋們。他們在一些話裡看見另一些話,而且並不覺得看見這件事有多麼了不起。重要的是看到的這些以及那些。
未來世界“藥不能停”
也許還有第三種方法,從文字開始。無論什麼時候,只有小說能為小說和小說家正名。
《未來學大會》講述了太空探險家蒂奇受邀參加在地球哥斯大黎加召開的未來學大會,遭遇了一連串的意外,最後來到一個全人類依靠藥物沉迷幻覺的未來。主人公蒂奇是萊姆的御用喜劇英雄,在萊姆的多篇小說中出現。他單身,性格開朗,通常情況是個善良的人,喜歡把溼漉漉的宇航服掛在舷窗外晾乾,擁有吸引麻煩的體質,也同時具備在險境中倖存下來的能力。在《星際日記》裡,他陷入時間迴圈,被未來版本的自己揮舞平底鍋反覆敲打頭部。
《未來學大會》據說是蒂奇冒險系列中最好的一篇小說。小說開頭,蒂奇回到了久違的地球。快速和蒂奇一起進入106層希爾頓酒店,進入到嘈雜混亂的大會現場。經過應接不暇的突發事件,他終於在希爾頓飯店找到了真正的棲身之所——下水道,也是透過那裡,他得以進入一個美好的未來。
未來的新世界充滿穀物和書籍。紐約是一個完整花園體系。陽光透過管道進入房間。倫勃朗馬蒂斯的原作隨便送,路易十四的傢俱幾乎不要錢。諾貝爾獎每個人都有份。銀行貸款伸手就可以要,怎麼還錢全看良心。
蒂奇從極度混亂的世界中一下來到新世界花了不少功夫適應,也是在適應過程中他發現這是一場全社會參與的化學騙局。當地球上人口爆炸資源短缺的問題越發嚴峻時,人類卻選擇依賴藥物製造出的幻覺“解決”生存危機。“藥物,把人類從死亡和病痛中解救出來的現代發明,第一次受到如此火力猛烈的攻擊。萊姆竭盡所能,不斷遞進反轉,製造一波又一波的驚異和不知所措,把一個全方面受藥物控制的世界慢慢攤開在你面前:
崩壞始於要給人們帶去快樂和幸福感的努力。為了鎮壓抗議人士,飲用水系統被悄悄加入和善劑,它的藥性讓人們對一切事物和人飽含愛意;當“慵懶的光明,充滿包容萬物的溫柔”不夠用時,愛鄰炸彈落下無差別地攻擊所有人。無私互助,群體性愛,以及體面人的懺悔皈依。一次次昏迷之後,美好的未來張開雙臂擁抱人類。那時藥物不僅可以控制愛恨,還能幫助你迅速掌握知識,改變記憶。因此你不但可以迅速學會某一類知識,並且真的可以相信是自己寫出了神曲。一旦一個人修改了自己的記憶,還有誰能撼動他自欺欺人的世界。
孤獨嗎?不要害怕。藥物能幫助你分裂出第二個人格,你可以和自己交流一切你想討論的話題。覺得世界過於美好因此單調了嗎?沒關係,製藥公司已經制造了產生邪惡想象的藥物。盡情在頭腦中建造你的所多瑪和蛾摩拉吧,不動聲色地成為變態虐待狂和極端受虐狂,把面前任何一個人拖到想象的曠野地獄裡。感到噁心嗎?對那個在你心裡埋下陰影的人感到憤怒嗎?服用報復丹。在想象中狠狠報復那個你恨的人,解恨並且誰也不傷害。從個人推廣到國家,當兩個國家相互仇恨,服用百年戰爭合片,在幻覺中重創敵國,解恨並且一分錢都不花。外部世界已經無法擴張?沒關係,用藥物擴張內部空間,心靈不侷限於物理世界維度。既然戰爭可以存在於幻想中,為什麼外太空計劃不可以。
幻境編織僅止於此嗎?顯然不是。既然可以提供一種幻境,為什麼不能有藥片提供層層疊疊的幻境。讓你在以為是真實的幻境裡購買藥物陷入下一層幻境。“這種大規模欺騙有一部分是公開資源的,讓人們以為自己可以分清現實和幻想。”以此類推……萊姆精心預謀層層遞進地推想著,藉由藥物展開的精神控制可以將人類社會帶入到這樣的境地。敘述者蒂奇一次次地懷疑他此時是否身處幻境,如果是,又是何種幻境,是全部還是部分。真實性作為敘述的根據,成了萊姆手中遲遲不肯翻開的底牌。隨著萊姆的每一次表情變化,蒂奇和我們的心也隨之震顫。只有到小說最後,我們才能一起在106層摩天大廈的地下,那黑色腐臭的汙水池裡得到真相。
喜劇英雄蒂奇四次從高空跳下,在地下汙水池裡尋找真相和救贖,每次當他懷疑生活的真實性時,他就想要去尋找那個守護他的地下汙水池。他早已經明白那裡是他的護身符,是他迴歸現實世界的試金石。他懷疑,他思考,他發現一層又一層的幻境,他看到“人類真正擁有的領域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萎縮。”“再也沒有人自發對任何事做出任何反應,服藥才能學習,服藥才能愛,服藥才能起來造反,服藥才能遺忘。”
被掩蓋的故事構建和語言天賦
雖然一次次經受小說家癲狂幻象的轟炸,《未來學大會》卻完好無缺,沒有成為一片廢墟。這全靠小說在看似漫不經心敘述下面,驚心搭建的故事構建。仔細閱讀,你看發現萊姆留下的蛛絲馬跡。他如推理小說家般嚴謹設計情節,不露聲色地埋下伏筆。在《未來學大會》裡,萊姆作為科幻作家推演能力透過蒂奇表現地淋漓盡致。為了不剝奪閱讀的樂趣,在這裡就只舉一個主線外的例子,入住希爾頓高層的蒂奇,很認真地思考如何在房間吃到熱的半熟雞蛋這個問題。酒店規模擴張,導致廚房和客房可能有一英里半的距離。而熱的半熟雞蛋僅僅保溫是不行的,只有節省運送時間。蒂奇為此頗花費了一些心思,最後還是決定親自去餐廳。這不能不讓人想起特德.姜在《巴比倫塔》中對建造塔身所需要的物質做出種種富有邏輯美感的安排:為了要有造塔的磚,必須準備大量燒磚需要的柴,為此,人們早早地在北方種下了森林。
同樣被掩蓋在萊姆想象力之下的,是他的語言天賦。他能用準確簡潔又意象不到的方式描述事物,也能在光怪陸離的場面裡突然給出砰然心動的美——無論律師脖子上的兩個腦袋多讓人生理不適,可還是會忍不住被頭上漂亮透明鑑定帽子美到,看裡頭一叢叢電火花如螢火蟲般翩翩起舞。他時常窮盡誇張手段冷嘲熱諷,可偶爾也會輕描淡寫,把會心一笑留給細心的讀者。
越是細讀《未來學大會》,越是明白為什麼寓言這樣一個公元前六世紀的古老文體能和科幻融合得如此完美,充滿可能性,即使在許多年後讀它仍然覺得新鮮仍然會著迷。是萊姆,也許只有萊姆能做到。
理解技術且洞察人性
沒有正確或者錯誤的閱讀《未來學大會》的方法,當然,也不存在最佳方案。
透過第一種方法,也許讀者會明白,讓萊姆預言成真的並不是某種對未來的感應,而是他對人類的理解。他知道人類的恐懼與慾望,也知道恐懼和慾望催生出的技術,它的本質是什麼。他如此深刻地理解技術,又對人性洞察至深,因此明白一旦有了技術,人類將會如何使用它們,生產者利益最大化往往決定了技術發展的方向,而法律等社會規範體系往往滯後,就像物象機的製造商明知道機器存在缺陷,需要安裝防護裝置,但介於成本太高,“與其給每個物象機裝一套防護裝置,不如偶然事發後應付官司。”
在文化上也一樣。未來社會里,象蒂奇這樣的解凍人必須依靠字典才能克服語言障礙,明白別人在說什麼。新生詞和語義挪用造成的語言霸權,無時無刻將邊緣人群置於更無所適從的境地。
然後,也許還可以說說臭雞蛋的問題。為什麼看到萊姆扔來的臭雞蛋你們如此興高采烈?因為這些臭雞蛋是扔給全人類,扔給我們共同的愚蠢,也包括他自己。萊姆從不高高在上,也不假裝卑微,體現在小說裡,就是他對主人公蒂奇的態度。萊姆從不給蒂奇以特殊光環。相反,小說剛開始,他就賞了蒂奇一個臭雞蛋,指出蒂奇內心的怯懦,告訴讀者他熱衷太空旅行只是為了逃避地球上的問題。諷喻大師萊姆,他是自己的加害者,他是他自己的受害者。所以無論他的戲謔想象如何胡鬧,如何冷酷,都是道德的。萊姆和他的小說就是這個偽善世界的洗滌劑。他諷刺自己和諷刺別人一樣賣力,因為他愛別人和愛自己一樣真實。
作家萊姆幫助青年萊姆
關於萊姆,也許有一些事應該知道。
關於20歲的萊姆如何在二戰一場大屠殺倖存下來,如何被迫在監獄清理屍體,又差一點在街頭被處決——這一次僥倖能活下來全因某個德國電影攝製組的到訪;關於他如何利用假證件找到工作,如何偷偷把彈藥交給抵抗分子,又如何因為擔心收留猶太朋友而偷偷出逃。
在他精神世界留下不滅印記的這些事,萊姆閉口不談。“人類歷史的荒誕是以無數沉默個體的生命為代價。”只有倖存者能真正理解這句話。死亡對倖存者來說過於沉重,所以他只能用笑著談起,想象不相干隨意的死亡,簡慢地透過“不愉快的心情,以及濺血的襯衫”暗示一個無辜人士的死亡——他僅僅因為一個掏手帕的動作被當作恐怖分子遭槍殺。死亡,永遠是每個個體最大的恐懼,青年萊姆與它幾次擦身而過,而作家萊姆則在之後的歲月中,一次又一次在自己的小說裡創造並經歷著死亡,透過這樣的重複,他對抗著過去關於死亡所有恐怖的記憶,也對抗著未來所有可能的死亡。他帶領著他的壞蛋讀者們走進一個個糟糕的未來,在那裡,他們可能會學會點為什麼。
這是一個小說家能做的最好的事。
出於某種原因,我忽然覺得在這個世界的什麼地方,應該有這麼一封信——是萊姆寫給他未來讀者的信。
信不存在,但應該存在。內容如下:
壞蛋們,很高興你們能收到這封信。這說明世界還沒有被人類的愚蠢毀滅。它還——暫時安全。
所以,你們還有選擇。是選擇站在垃圾堆裡,還是讓一個虛無縹緲的真相拯救你?
生活充滿謊言。我用寓言和預言說真話。我的壞蛋讀者們,你們是我最好的預言。
學會笑,學會扔臭雞蛋,學會懷疑虛假的生活。
現在就去冒險吧。
作者|糖匪 編輯|羅皓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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