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和事業,對於女性來說,永遠是兩難的問題。
成為母親,本是一件神聖的事,但放在職場,卻變為掣肘。天平兩端,似乎註定要失衡。
成為“背奶媽媽”,是感受天平失衡的第一步。她們揹著冰袋和吸奶器,走進各式的“小黑屋”,為孩子準備母乳。
走出“小黑屋”,她們要打起精神,在不論性別的職場裡,博得一席。
期間,工作、泵奶、自我價值缺失的壓力,都像高山一樣壓在身上,不容喘息。
但這種犧牲和勞累,在家庭和社會的眼裡,卻被視為理所應當。
或許,比社畜更難的,是背奶媽媽(以下釋義來源百度百科)。
媽媽在“小黑屋”
“小黑屋”是各式各樣的。
環境好一點的,是會議室和茶水間,有空調。糟糕一點的,就是在廁所和儲物室,沒有排風系統,夏天進去像是蒸桑拿。
中午午休時間一到,還在哺乳期的媽媽們,拿著藍冰袋和吸奶器,來到小黑屋當“奶牛”,用力吸出奶,給寶寶儲存往後幾天的母乳。
休完半年產假後,林沁開始當上了背奶媽媽。公司沒有母嬰室,她只能拿一個環保袋去廁所,把吸奶器掛在袋子裡,一手扶著奶瓶,時刻低著頭看奶瓶有沒有滿。
“吸完奶脖子就特別痠痛。”林沁說。
公司的女廁只有兩個坑位,吸奶一般至少在20分鐘以上。佔用公共資源的緊張會充斥整個過程,“不會有人催你,但你還是會很有壓力。”
有些媽媽曾在資料室吸奶,因為不能鎖門,總會擔心有人突然進來,“碰到男同事就非常尷尬。”
Shelly則在樓道里吸奶,唯一的遮擋物是一個廢棄的冰箱,偶爾還會有送外賣和抽菸的男性走動,“非常不方便。”
根據智聯招聘釋出的《2019年職場媽媽生存狀況調查報告》的資料,國內只有8.22%的公司設有母嬰室,不到一成。
“小黑屋”裡的崩潰時刻
媽媽們聚集在小黑屋,某種壓力也隨之而來。
吳婧吸一次奶,最多隻有130CC,同在哺乳期的同事,一次就能吸出200CC,“就花了20分鐘,裝滿了一瓶。”
這不是一場競賽,但奶量的差異總會讓吳婧生出某種焦慮感,“為什麼我就擠不出這麼多,別人就可以?”
對於這種愧疚感的來源,她總結為“總想要給孩子更多更好的。”
一般來說,母乳餵養一般持續到孩子一歲左右,但吳婧一直堅持到孩子一歲半,“就是為了免疫力”。
她的想法是,現在多辛苦點,以後省去帶孩子去醫院的時間。
但等到孩子慢慢長大,她發現同事的孩子很早開始喝奶粉,也沒怎麼生病,吃飯特別香,身體結實。
反倒自己的孩子,不愛吃飯,身體瘦瘦的。“有種投入和產出不成正比的感覺。”吳婧說。
但母乳多的媽媽,在“小黑屋”也並未感到輕鬆。她們吸奶的頻率會更加頻繁,遇到臨時開會或者緊急的工作任務,吸奶的任務只能擱置,這導致乳汁不能及時疏通,出現堵奶的情況。
一旦發生堵奶,胸口就像是壓了塊石頭,喘不過氣。
胸部周圍還會時常感覺到刺痛,“像是拿針在刺你”。不及時疏通,會引發乳腺炎,嚴重的話高燒好幾天。
在“小黑屋”,意外也隨時會發生。上班走得急,到了吸奶的時候才發現忘記帶吸奶器和儲奶袋。
但最緊張的是,辛苦吸了20分鐘,卻因為不小心被手輕輕一推,母乳全灑出來了。
這是一天裡最崩潰的時刻,伴隨而來的是對自己的極度苛責,“為什麼就這麼不小心,為什麼這點事都幹不好?”
難以平衡
所有在“小黑屋”緊張和焦慮的情緒,在離開的那一刻,必須全部收起。
休完產假不到三個月,陳子玉就重返職場。新的崗位是產品經理,負責旅遊線路的開發和推廣,因為對接的部門多,碰上雙十一和618,加班是常態。
公司每個月都有收客量的要求,這個月要收1000人,如果只收到700人,工資就只能打7折。
公司還實行末尾淘汰制——陳子玉有在深圳買房的打算,她必須鉚足了勁保住工作。
中午十二點,同事到了午餐休息的時間,陳子玉左手一個儲奶箱,右手一個吸奶器,來到狹小氣味難聞的廁所,整整呆上半個小時。
間隔兩小時之後,她要再次重複同樣的事情。如果遇上臨時開會,她要一邊吸奶一邊回覆群裡資訊,手忙腳亂地把裝置收好。
當然,防溢乳墊也不能忘,沒吸完的母乳溢位在衣服上,在會議上會非常尷尬。
如果遇上堵奶嚴重,開完會還要再吸一次。
但想要在產後迅速適應工作狀態,對於媽媽來說並非易事。
一次,陳子玉遇到堵奶的情況,很不在狀態,核算成本時出錯了,公司一下損失了六千多,客戶最終取消了訂單。
雖然不是什麼大專案,但陳子玉依然感到某種挫敗感。之前的三年,這種低階錯誤是絕不會發生的,“決不允許自己犯錯。”
也是在這一刻,她感到作為女性,家庭和事業總有一邊要失衡。遇到孩子生病,都是陳子玉請假去醫院,丈夫是做IT的,比她更抽不開身。
精力分配的失衡,也會對職業晉升產生影響。“公司看到你在家庭投入多了,晉升肯定不會優先考慮你。”
對於背奶媽媽來說,最害怕遇到的就是出差。在出差前幾天,就要提前把一個星期的母乳準備好,這意味著吸奶的頻率會比之前更加頻繁。
兩次變三次,三次變四次,“上班有點時間就去吸,見縫插針。”
郭曉潔有次出差去上海,由於備的母乳不夠,孩子開始喝奶粉。
或許是因為還沒有適應混合餵養,孩子吃完就拉稀,她打電話過去,都是孩子的哭聲,“心裡又自責又難受”。
出差期間,為了防止堵奶,每天11點回到酒店,郭曉潔要繼續吸奶,她想過冷鏈把母乳寄過去,但是擔心變質,還是放棄了。
孩子花了半個月時間才恢復了往常的狀態,整整瘦了一圈。
孤立無援
工作和背奶的壓力都不曾壓垮媽媽們,真正令人崩潰的,是無法從家庭中獲得應有的情感支援。
處於哺乳期,媽媽們都會非常注重飲食,不敢吃重油重辣,每餐以清淡為主。
到寶寶大了點,陳子玉開始混合餵養,為了犒勞自己,她偶爾會下館子。
一次,陳子玉跟丈夫去外面吃小龍蝦,晚上10點回來後,公公不給開門,一直在門口瞪著夫妻倆,“覺得我有了孩子還出去吃飯,一點吃苦耐勞的精神都沒有。”
丈夫性格溫和,這是當初陳子玉跟他在一起的原因。但在處理家庭矛盾上,丈夫沒有主見,“後來就沒帶我我吃過小龍蝦。”
對於背奶媽媽的辛苦,丈夫也難以理解。偶爾傾訴苦水,他只會回應,“我累了,我不想聽。” 大部分時間裡,兩人的溝通為零,房間裡一片沉寂。
回到家,公婆總提到嘴邊的,就是“總是沒奶,喂不飽孩子。”作為母親是否快樂,沒有人在乎。
她在社群做過測試,是重度產後抑鬱。只要一閒下來,把自己放空,陳子玉就會陷入情緒的沼澤——做什麼都沒興趣,半夜總是失眠,“每晚都想哭”。
吳婧也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有一次,家裡的冰箱移了位,公婆忘記插上電源,裡面的母乳全部變質了。那是吳婧花了好幾天辛苦擠出來的,最後只能扔掉。
“他們也沒說對不起,只有我自己傷心。”
看著自己帶回來的母乳,婆婆還會做出一番評價——“你的乳汁沒以前漂亮了,現在的太白。”
儘管做出的犧牲不比丈夫少,但吳婧明顯感覺到,丈夫回來,婆婆做的菜,會比平常豐盛許多。
壓抑的心情傳遞給母親,得到反饋也只是“天下婆婆都一樣,忍忍吧。”
對於產後抑鬱的治療,家庭系統的支援是第一道保護。但現實是,無數新媽媽在發現自己的抑鬱傾向後,治癒之路上遭遇到第一道關卡便是家人的不解。
在他們眼裡,這種犧牲是理所應當的
孤立無援——這是吳婧和陳子玉形容當時的狀態。社康會提供心理諮詢,但效果甚微, 她們都清楚,想要緩解情緒,最終只能來自親人。
疫情期間,陳子玉和丈夫同都失業了,她一個人出去找工作,“29歲的人老得像40歲。”
斷奶後,吳婧從家裡搬出,依然兩頭忙碌,但心裡輕鬆許多。
只是,因為哺乳期湯水喝得太多,她現在身材變形,尿酸超標,肝和肺有了結節。
而在生產前,她所有指標都非常正常。
韓劇《請回答1988》中,有一句關於母親的經典臺詞:聽說神不能無處不在,所以,創造了媽媽。
但在現實裡,媽媽並不是神,從生育到工作,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是穿過密集的叢林,靠著強大的意志力,走出工作和生活中的泥沼。
在母親這個角色光環的背後,是數不清的至暗時刻。
備註: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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