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曼華(浙江師範大學博士)
鏡湖,又名鑑湖、慶湖、賀監湖等,在今浙江省紹興市南、會稽山北麓。魏晉以前,鏡湖多以水利工程的形象出現。如《通典》載:“(漢)順帝永和五年,馬臻為會稽太守,始立鏡湖,築塘週迴三百十里,灌田九千餘頃,至今人獲其利。”晉室南渡以後,伴隨這一時期文人山水審美意識的逐漸覺醒,鏡湖才開始作為自然景觀之美為人所發現。王羲之雲:“山陰路上行,如在鏡中游。”王獻之曰:“鏡湖澄澈,清流瀉注,山川之美,使人應接不暇。”而鏡湖成為越地自然景觀的典型代表,並真正進入文學書寫,實則是在唐代,尤其在賀知章以後。
鏡湖之於賀知章,是滿懷依戀的精神故園,是靈魂棲息的安頓之所。詔賜鏡湖一曲,更是象徵著榮歸故里,“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滿足了文人士大夫對於為官的最高期待。而賀知章之歸鏡湖,無疑也給鏡湖作了一次很好的宣傳,不僅透過名人效應使它廣為人知,也賦予其更深層次的文化內涵。賀知章對鏡湖的喜愛與依戀,在他為數不多的詩歌中可以反映出來。據統計,今存賀詩僅二十三首,涉及浙江的有《答朝士》《採蓮曲》《回鄉偶書二首》四詩,除家喻戶曉的《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外,其餘三詩均提及鏡湖。
《答朝士》詩曰:“鈒鏤銀盤盛蛤蜊,鏡湖蓴菜亂如絲。”鄉曲近來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吳兒。蓴菜是極具地域特色且被廣泛喜愛的地方風味。賀知章面對朝士的戲謔,同樣藉此來表達對家鄉風物的讚美與自得,“遮渠”二字,形象地表現出詩人反將對方一軍的得意神情。而出產蓴菜和蛤蜊的鏡湖,在為詩人提供生存所需的同時,也孕育了他對家鄉最深切的懷戀。
《採蓮曲》詩曰:“稽山雲霧鬱嵯峨,鏡水無風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盡,別有中流採芰荷。”《採蓮曲》是樂府舊題,唐詩中以此為題者甚多,內容多描寫採蓮的勞動場景、採蓮女的美好姿態及男女間的情思。賀知章此詩卻別具一格。雲霧褪去顯出蒼翠的稽山,環繞著波光瀲灩的鏡水,水上泛舟中流的採蓮女子,構成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莫言”道出了詩人不為春歸而嘆惋,“別有”則顯示出他善於發現生活之美的豁達率真。顧璘《批點唐音》評曰:“《採蓮曲》,季真棄官學道,詔賜鏡湖一曲,故其說如此。言富貴外別有可樂者。”鏡湖之美,給退居山林的賀知章以心靈的慰藉,使他在人生的重大轉折面前不至於茫然失措。
《回鄉偶書》二首作於賀知章還鄉之後,其二曰:“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銷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詩人離家日久,年邁而歸,宦海浮沉的往事仍歷歷在目,而家鄉的人事卻已發生了諸多變化,唯有門前的鏡水一如既往地泛著清波。在這“銷磨”與“不改”的對比中,愈發凸顯了詩人對於世事變遷的無限感慨。看似信筆寫來,實則於平淡中見深情。這裡的鏡湖,給賀知章留下的,是記憶深處唯一不變的那一抹溫情。
對於熱愛故土的中國文人來說,故鄉的魅力永遠不可替代。對於賀知章而言,鏡湖是起點,亦是終點。而他回饋給鏡湖的,除了滿懷的深情,還有傳之千古的厚重意蘊。賀知章致仕,得鏡湖剡川一曲,不僅成為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也使鏡湖名聲大噪,賦予了它更深層次的文化內涵。
其一,以賀知章其人其事及賀監舊居等遺蹟為主題的歌詠,成為歷代鏡湖詩作中的重要內容之一。詩人們追憶賀知章的瀟灑風姿,稱賞他的逍遙自適,抒發斯人已去的感慨。中唐詩人朱放《經故賀賓客鏡湖道士觀》雲:“已得歸鄉里,逍遙一外臣。哪隨流水去,不待鏡湖春。雪裡登山屐,林間漉酒巾。空餘道士觀,誰是學仙人?”晚唐虛中《經賀監舊居》曰:“不戀明皇寵,歸來鏡水隅。道裝汀鶴識,春醉釣人扶。逐朵雲如吐,成行雁侶驅。蘭亭名景在,蹤跡未為孤。”齊己《塘上閒坐》把他引為賢者的典範,與陶淵明對舉:“閒行閒坐藉莎煙,此興堪思二古賢。陶靖節居彭澤畔,賀知章在鏡池邊。”王貞白曰:“我泛鏡湖日,未生千里蓴。時無賀賓客,誰識謫仙人?”則熱情讚頌他慧眼獨具,有識人之明。
賀知章身後,他留下的道士觀、一曲亭等遺蹟,作為詩歌意象不斷出現,既是自然景觀,又富人文底蘊,為鏡湖平添了幾分獨特的韻味。陸游對千秋觀的雨似乎尤為印象深刻,《春遊絕句》雲:“一百五日春郊行,三十六溪春水生。千秋觀裡逢急雨,射的峰前看晚晴。”《遊山遇雨》又曰:“千秋觀前雨溼衣,石帆山下叩漁扉。”明代釋宗泐《賦一曲亭送趙本初待制致仕歸越》雲:“鑑湖一曲亭猶在,風物千年長不改。賀公去後趙公來,山水無情若相待。”表達了風物不改、山水相待的人生體悟。季應祈《鑑湖秋色》則別有匠心:“千秋觀前風日美,綠樹籠寒隔煙水。苧羅仙子開寶奩,露出青銅三百里。芙蓉落盡新妝面,露柳煙蕪結深怨。珍重當時賀季真,詩思年來更清惋。”
在抒寫鏡湖秋景的同時,聯想到眼前美景對於賀知章詩思的啟發和助益。此外,溫庭筠有《題賀知章故居疊韻作》:“廢砌翳薜荔,枯湖無菰蒲。老媼飽藁草,愚儒輸逋租。”寫賀知章故居周邊的生態環境與人事情狀,又與諸家不同。溫飛卿在秘書省的牆壁上偶然發現知章草書墨跡,亦有詩云:越溪漁客賀知章,任達憐才愛酒狂。鸂鶒葦花隨釣艇,蛤蜊菰菜夢橫塘。幾年涼月拘華省,一宿秋風憶故鄉。榮路脫身終自得,福庭回首莫相忘。出籠鸞鶴歸遼海,落筆龍蛇滿壞牆。李白死來無醉客,可憐神彩吊殘陽。
詩人描寫了作為“越溪漁客”的賀知章形象,既寫到他豁達爽朗的個性、為李白金龜換酒的豪縱,又以“蛤蜊菰菜”之典想象他榮路脫身後自得的生活場景,而這些都是由其筆力遒健的書法作品所聯想到的,於是又以憑弔之情作結,可以說是對賀知章其人其事較為全面的概括。
其二,賀知章得賜鏡湖、致仕歸隱的故實本身,賦予了鏡湖衣錦還鄉與榮歸故里的意味,引來了當時和後世許多文人的豔羨,甚至成為他們的政治理想。就這一點而言,他堪稱歷代走向仕途的文人士大夫的成功典範。
奉詔為賀知章送行的百官當中,就有不少人表達了對他的歆羨,如梁涉“輕舟鏡湖上,宸翰作光輝”、於休烈“少別留宸藻,東南歸路光”、李彥和“遺榮辭上國,解印適稽山。聖主流深眷,群公祖別顏”等。李白遊越之時曾到山陰訪賀知章,可惜此時知章已駕鶴西去,因作有《對酒憶賀監二首》,有句雲:“狂客歸四明,山陰道士迎。敕賜鏡湖水,為君臺沼榮。”詩雖主要為表悼念之情,但亦有對“敕賜鏡湖”之榮耀的稱歎。
唐代以後,表達這種羨慕的文人也一直不曾斷絕。宋人樓鑰《賀監湖上》曰:“萬頃平湖一葦航,此歸喜似賀知章。上恩賜與西湖曲,遂老吾家歸照堂。”明王鏊《送鍾欽禮還會稽》雲:“鑑湖一曲臣所好,細草幽花夢中到。敕賜烏紗作外臣,白石清泉恣遊釣。”清張英《鏡湖》詩曰:“盛事誰能繼?高蹤未可尋。鏡湖分一曲,方見主恩深。”從這些字裡行間,無不透露出對賀知章得聖寵而歸鏡湖的讚歎。筆記小說當中也有類似記載。陸游《南唐書》卷十一記有馮延魯的一則軼事:延魯銳於仕進,然喜言高退事。嘗早朝,集漏舍,嘆曰:“玄宗賜賀監三百里鑑湖,非僕所敢望。得賜玄武湖,亦遂素意。”
又如《詩林廣記》載,蘇子瞻名重當時,其弟子由出使契丹時,北使先“問所在”,後來子瞻為館伴,又“屢誦三蘇文”。於是兄弟二人有詩唱和,子瞻和答子由詩曰:“氈毳年來亦甚都,時時鴂舌問三蘇。那知老病渾無用,欲問君王乞鏡湖。”
以上二則材料的真實性都無從考知,但仍可看出,許多文人都對“乞鏡湖”告老而退的價值觀念持認同態度,甚至想要效仿賀知章。
鏡湖是賀知章的精神故園和身心棲居之所,承載著他內心深處對家鄉最深切的懷戀。賀知章則堪稱鏡湖的首位代言人。鏡湖之美,若非藉助賀知章其事的宣傳效應,也難以較快為人所知,有唐之世,眾多詩人對鏡湖越來越多的關注,不能不說沒有賀知章的功勞。賀知章賦予鏡湖的獨特文化意蘊,千百年來更是影響了一代又一代文人。
《光明日報》( 2021年07月19日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