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看隨想
20世紀30年代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校長弗萊克斯納曾寫過一篇很著名的文章《無用知識的有用性》,莊子也說“無用之用,乃為大用”。許多人執迷於“有用”,卻往往走入誤區,不能實現自己的目標。作者告訴我們,“無用”就像空氣,我們無法察覺,對我們卻至關重要。但是,這麼說就像“無用的有用性”這樣的話題,也只不過是功利主義的一種變體而已,“無用”的東西如文學、藝術、餘裕、閒暇……“幫助我們‘抵抗’,能為我們保留一線希望,讓我們隱約看見一條有光的路,讓我們有尊嚴地走在上面”,也許,這才是我們最需要“無用”的價值所在。(楊贏)
這本小書的書名,由一對相互矛盾的修辭所組成,這裡需要先做一點說明。一般所謂“實用性”,把人文主義思想——或更廣泛的把所有無利可圖的知識——視為無用,但我想談的這種弔詭的“實用性”,和那毫不相干。
我選取這個詞更普遍但大不相同的意涵,是為了思考基本價值完全脫離實用目的的知識所涉及的實用觀念。事實上,有些知識的目的就是知識本身,也正因為他們的本質無求於、無利於並自外於一切務實性和商業的考量,才能在人的精神養成、文明與公民素質的提升等方面扮演一定的角色。然而,講求利益的邏輯,徹底摧毀了各個知識機構(學校、大學、研究中心、實驗室、博物館、圖書館)以及各個學科(人文的和科學的),這些學科和機構的價值,原應本是為了知識而知識,應獨立於任何生產直接效益、實際利益的能力。當然,博物館或考古遺址也經常吸取可觀的利潤,但它們的存在與否——和某些人試圖說服我們的相反——並不是由他們的總收入來決定的;一個博物館或一處考古工作的發掘現場,就像一個檔案館或圖書館,它們的生命,是社會群體必須不計一切價值死守的寶藏。這是為什麼在經濟危機時也不應該胡作非為,無論危機如何蔓延,也不該任由撙節政策像壓路機般有系統地碾碎一切無用之物。
因此,無用知識的實用性,與主流的實用性完全對立。主流的實用性為了單純經濟利益,正逐步扼殺過去的記憶、人文學科、古典語言、文化教育、研究自由、創造力、藝術、批判思考,甚至是文明的基本條件,而這些條件原本是人類一切活動的地平線。盧梭早已說過:“古代的政治不斷談論美德與品格;我們的政治只談論買賣和錢。”無法增進利益之物因而被視為不必要的奢侈,被視為阻礙,或是具有危險性的浪費時間。根據狄德羅的觀察,“所有不實用的東西都遭到鄙視”,因為“時間精準掌控,不容浪費任何沉思冥想”。
如同尤奈斯庫精闢的見解,“如果我們無法理解無用的實用性,就無法理解藝術”。比他更早幾年,岡倉天心,關於茶道的一番敘述,就已透過一個男人摘花獻給同伴的簡單舉止,捕捉了人類高於動物的決定性瞬間:“當他察覺到無用的妙處,他便進入了藝術的王國。”因為只有遠離計算和追趕,才有琢磨詩句的可能,於是,根據里爾克的說法,“身為藝術家,意味著不計較,不計算,像一株包含汁液的樹木般茁壯,並在春天的暴風雨中昂然挺立,毫不擔心可否等到夏日來臨”。
事實上,我們需要無用,就像我們需要空氣。再次引用尤奈斯庫的話:“詩、想象與創作的需求,是如呼吸一般的基本需求。”正是在這些視為多餘的活動裡,在活動所產生的皺摺處,我們才能獲得力量,為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而思考,為一個烏托邦的計劃去耕耘、去緩解——甚至消除——像鉛塊一樣重壓著我們良知的許多不義,以及許多錐心的不公。
2010年,略薩獲頒諾貝爾獎時也寫道:“沒有文學的世界,會是一個沒有慾望、沒有理想、毫不瀟灑的世界,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道理遭剝奪、無人的自動化世界。人本該具有跳脫自我,成為他人的能力,或使用我們的夢土為眾生賦予形象的能力。”此外,王爾德透過歐琳太太的臺詞“在現代生活裡,最重要的是要有餘裕”影射的,或許正是他“可有可無的”、無用的作家職業?
倘若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很難理解真正的歷史弔詭:野蠻肆虐橫行的時刻,正是狂熱分子塗炭生靈的時刻,更是他們摧毀圖書館和藝術品、古蹟和經典名著的時刻。可以這麼說,這種毀滅性的憤怒,是衝著我們視為無用的東西而來的:排斥異己的主教奧菲勒一聲令下,把異教徒的典籍丟進燃燒的亞歷山大圖書館的火堆裡;匈奴攻下洛陽後,也把宮殿裡的藏書毀了;天主教的宗教裁判所放火燒掉了多少異端的書籍;納粹在柏林一手導演了多少頹廢作品的火刑;阿富汗的塔利班將宏偉的巴米揚大佛夷為平地;我們還可以加上飽受聖戰組織迫害的薩赫勒圖書館,以及巴克圖的阿法魯克塑像。這些傑作是如此無用、無害、無聲又無辜,但它們的存在卻被視為威脅。
……
因此我相信,若是在對抗這一切的同時,能夠相信不會帶來任何利益的經典、知識,以及培育無用之物的藝術,無論如何都能幫助我們“抵抗”,能為我們保留一線希望,讓我們隱約看見一條有光的路,讓我們有尊嚴地走在上面,那總是比較好。
因為在諸多的不確定中,至少有件事是肯定的:如果我們任由無用和無價值之物消失殆盡,如果我們只聽得見唯利是圖的海妖之歌,我們只會造就一個失憶的群體,只會集體脫軌,最後集體失去生命的意義和自身的現實感。那時,就很難奢望無知的智人還能持續它們理應扮演的角色:讓人類更人性。
(選自諾丘·歐丁《無用之用》,郭亮廷譯,漫遊者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版)
《中國教師報》2021年08月18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