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過後,又得翻箱倒櫃地倒騰,每年一次的“換季”是慣例。
開啟一隻樟木箱,余光中突然撞見了箱子底下的一抹綠。啊呀,我竟然跟這件綠色的凡立丁絲棉襖久違了。對衣物的“斷舍離”,我從沒間斷過,這件“老古董”怎麼沒處理?自然是不捨得!
絲棉襖是用母親的旗袍改制而成的,而成就它的是上門裁縫。平心而論,上海女人能在任何有限的環境中製造出一種“講究”的體面,請裁縫上門做衣裳便是一例:衣服不需要高階,但一定得整潔合身。只有得體了,人才有精神,才不被人看輕。
上世紀70年代是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布料和棉花都需要憑票供應,主婦們必須將平時買的面料積攢起來後請裁縫上門。我媽是不認識上門裁縫的,但弄堂裡的鄰居有路道,無非是親戚或小姐妹介紹熟悉的同鄉過來。預約的時間不能早也不能晚,必須在農曆十月過後,因為師傅們要等秋收結束後才能安心進城做生活。這個時間點對上海人家也特別合適,上海人講面子,不管大人小孩春節出客不穿得山青水綠哪兒行?全家人過年的新衣裳都在裁縫的手裡啦。
於是十月剛到,鄰居就會上門串聯請裁縫的日子。一條弄堂裡只要有四五家預約,那他就不虛此行了。做新裝、舊改新,少則一週,多則十天半月,放進口袋裡的是淨收入,春節前腰包鼓鼓地回到鄉下,用現在的話叫“雙贏”。雖然那時有縫紉機的人家不多,但不用急,鄰居早已統籌好了。比如我家有縫紉機,但沒有操作檯,可以互通有無。等到裁縫來時,房間裡已架起了臺板,熨斗就擱在臺面上,旁邊放臺縫紉機,老裁縫脖子上掛根皮尺,製衣作坊像模像樣地開張了。
印象中,我家請過三次裁縫,其他兩次的記憶都有點淡,唯獨一位來自泰州的裁縫印象深刻:他瘦弱,矮小,隨身帶一本上世紀70年代出版的《服裝簡易剪裁法》。這本教課書天天放在工作臺上,卻從未見他翻過,倒是我們這些女孩們老是翻找裡面中意的款式,然後嘰嘰喳喳地討論做這做那。
除了量尺寸需要和人交流,其餘時間泰州師傅埋頭做活,幾乎不說話。我們叫他“老裁縫”,現在想來穿針引線、裁剪面料都無須戴老花鏡的人哪裡就老了?老裁縫每天早上8點準時報到,一直要幹到晚上6點吃了晚飯才走。在他幹活的日子裡,我媽一日三餐換花樣。可是老裁縫吃得很精細,一頓一碗飯。要知道在缺少油水的那些年裡,只吃一碗飯的男子是少有的。我問媽,老裁縫為什麼吃得那麼少?我媽說,老裁縫整天坐著不活動,吃多了消化不了。
我想,我對老裁縫印象深,一定還因為那件綠色絲棉襖。我家人少,沒有足夠可以做棉襖罩衫春秋兩用衫的布票,我媽就在有質量的舊衣服裡動起了腦筋。她曾經拿一件壓箱底的皮草讓老裁縫改成大衣的內膽,但老裁縫搖頭說,皮草不能用縫紉機踩,全靠手工縫合,沒有一週的時間完成不了。言下之意費工錢,不合算。我媽又拿出那件綠色凡立丁旗袍和一件她已穿破了夾裡的絲棉襖,要老裁縫合二為一,給我做件棉襖。老裁縫左右比劃,量了又量,畫了又畫,料子就是不夠。我們以為沒希望了,他突然靈光一現,說可以不用開襟,做一件小立領的套裝絲棉襖,既暖和又精神。
效果是顯而易見的,這件棉襖成了“樣板衣”,老裁縫功不可沒,而我恨不得大年初一立刻就到,可以臭美了。
“老裁縫”們已在人們的記憶中漸行漸遠,但他們在時間的針腳裡為上海縫製成的這道風景線,至今讓人回味。(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