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茗)公元前497年,為了躲避晉國公卿的相互傾軋,趙簡子獨闢蹊徑,由邯鄲翻越太行山直接在晉中盆地的北端修建了易守難攻晉陽城,不僅跳出了智、韓、魏等晉國傳統大姓的政治合圍,更以晉陽城為基礎,將視野向北擴充套件了一千華里。那裡有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和青蔥碧綠的草原,還有向著長空嘶鳴體態俊美又極具攻擊力量的優質戰馬。
晉陽城的修建不僅僅具有單純的軍事意義,更重要的是戰略背景下的地理發現,擺脫了圍繞河東鹽湖為資源爭奪的中原博弈格局,劍走偏鋒取道荒蠻,成功避開了太行之巔的仇猶古國、呂梁山脈的鬼方部落,依託汾河谷地中游刃有餘地向著草原奔去。
晉陽,即現在的太原。春秋末期這裡還是一片荒蠻,“薄伐獫狁,至於大原”,《詩經》中的這句詩明確了太原當時的地理位置,不過中原邊陲,不具有軍事和戰略意義。但是趙簡子在此處築城,直接將中原勢力範圍延伸了將近一倍有餘,拉大了中原民族的勢力範圍,像一把鋒利的鋼刀硬生生切斷了草原部落間的東西往來,切斷了盤踞在汾河兩岸赤狄、白狄部落的退路,逼迫他們向西尋找苟且殘存之地,或者在汾河兩岸與中原民族展開同化或者異化的爭鬥。
婁煩便是其中的一支部落,他們與林胡共同生活的在現在鄂爾多斯以西的廣袤草原,在極端惡劣天氣下,也會偶爾深入汾河西岸山高林密的崇山峻嶺中,他們與中原民族保持著最原始的易物貿易來維持基本生活需求。因為他們的信仰中,儘管從胡俗,但骨子裡還存在著華夏族的血脈因緣。
所謂“無木不成樓,無水不成源”。婁煩部落的共主是婁雲衢,夏啟三十六世孫。成湯時為了延續夏朝世系次序,在先商國都亳(今河南商丘)千里之外的江東找到了婁雲衢,封為東婁公,領杞為封地,建立封建邦國,即成語杞人憂天的那個小國,小到司馬遷的《史記》中僅有二百七十字就將一千五百年國祚的杞國帶過,甚至連商天子都會忘記這個國家的存在:杞在商時,或封或絕,天子都忘記敕封新國君,以保持杞國的合法性。
婁煩古城遺址
杞人憂天並不是空穴來風。處於諸國覬覦、兵戎相見的中原戰爭旋渦中,杞國人時刻準備著逃亡,也時刻在逃亡,甚至在春秋末期也就是趙簡子築造晉陽城的時候,舉國逃亡到邾國(今山東新泰縣),成為東夷的一部分。
也正因為這個逃亡路線,在經濟和戰爭的往來中,他們與北狄不期而遇,傳說與現實開始了一場偉大的碰撞。在文字極其匱乏的時代,甚至姓氏沿襲規則都混亂的情況下,彼此同宗同源辨別的唯一證據便是禮制。
杞國人儲存著夏禮的最初模樣。子曰:“我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徵也,吾得《夏時》焉”。而婁煩人,則以大禹後代自居,最晚先周時期就被周天子認可。山西著名的地方誌書《晉乘蒐略》強調,周王繪圖就有婁煩國。
有人考證,所謂的周王繪圖並非指地理圖冊上的親近,而是忠實記錄了周天子會見屬國時的丹青,婁煩作為屬國被周天子接見,代表著政治上的肯定。而在情感上,婁煩人又對大禹以來的神話傳說保持高度的崇拜和尊敬,認同杞國東婁公為先祖也在情理之中。作為生活或者軍事上的無奈,遠離中原在朔方尋找生存空間是被逼無奈,但卻保持著精神自覺:樓煩與林胡諸部,雜處代北。考之古牒,樓煩已入王會,不與林胡為類。
更令婁煩人驕傲的是,他們擁有周天子的子爵封號,婁煩子。因此婁煩國的存在順理成章,在趙簡子晉陽築城後藉著三家分晉的機會,不斷地將勢力範圍擴張,最終選擇在一片水草豐美的之地作為國都所在,也持續地將政治中心從苦寒的雁北逐漸地向南,歷經百年探索,最終定都婁煩城,即現在太原市婁煩縣馬家莊鄉婁煩城遺址處,與趙國國都晉陽城近在咫尺。
至此,以霍泉為起點,在太嶽、太行和呂梁山脈的合圍下,晉中以北大地存在著趙國、代國、婁煩國、仇猶國多政權對峙和犬牙交錯的情況,複製了中原地區諸侯林立的局面,也成為華夏多民族融合的先鋒組合,奠定了漢民族的基礎。
春秋時期,婁作為古老的宗族姓氏被保留下來。婁氏源於姒姓,因為東婁公的存在,特別是作為夏文化禮制繼承者杞國與婁煩的同源探宗,使婁姓在春秋至始皇帝時期擁有空前號召力,包括後世的姓氏源流和郡望堂號,在大江南北都留下關鍵的尋根印記。甚至鑑於婁煩的巨大名望,在婁煩滅國二百年後始皇帝天下初定便設樓煩郡,隋煬帝一千年後再設樓煩郡。
趙國的強大無與倫比,趙簡子六世孫趙武靈王之時,婁煩國便已名存實亡,趙武靈王不僅藉助婁煩國的胡服騎射改良軍隊和戰術,還徵召婁煩人入伍充實兵力,至戰國晚期長平之戰時,四十萬被坑殺的趙軍中,有一半來自朔方婁煩國人。在長期與狄人、胡人交往雜居中,婁煩人也養成了彪悍的性格和體魄,更有一部分人不願意與趙國對峙或被趙國驅使,又返回漠北,開始了長達數百年的遷徙。
樓蘭古城遺址
經過二三百年的漫漫長途,出走的這部分婁煩人最終定居在大漠深處羅布泊美麗的孔雀河旁,這裡與蒙古草原無異,藍天碧水草木豐美,而且遠離匈奴等民族的襲擾和奴隸。他們口口相傳著自己的族名,過著半耕半牧的生活。
這批出走的婁煩人之所以選擇向西而不是向東,一方面是按照當時流行的二十八星宿引路的方法,如同婁氏遷徙在山西洪洞和陵川,或者江西贛州湖南承德,有著玄學的神秘和自然的選擇;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原因便是趙武靈王在朔北正方修建了中國最早的漠北長城抵抗東胡,“趙武靈王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為塞”,向東的道路完全被封死。
孔雀河邊的婁煩人更不知道,漢朝使臣張騫在這裡被俘避難娶妻生子的時候,漢武大帝正命年僅十八歲的剽姚校尉霍去病北伐,三年以後他的輕騎軍隊便橫掃整個漠北直達瀚海(今貝加爾湖畔),封狼居胥,“匈奴遠遁,而漠南無王庭”。
草原上沒有了生存空間,匈奴殘部不得已也進入了羅布泊腹地,直接改寫了孔雀河邊婁煩國的命運。張騫倉皇出逃的時候,隨從西域人堂邑父用下卷而悠長舌音說出了一個地名:樓蘭。
司馬遷的《史記》中曾說,樓蘭古邑有城郭,臨鹽澤。至《漢書》則更明確了樓蘭的位置和當時民風:
去陽關千六百里,去長安六千一百里。戶千五百七十,口萬四千一百,勝兵二千九百十二人。輔國侯、卻胡侯、鄯善都尉、擊車師都尉、左右且渠、擊車師君各一人,譯長二人。西北去都護治所(今甘肅張掖)千七百八十五里,至山國千三百六十五里,西北至車師千八百九十里。地沙滷,少田,寄田仰谷旁國。國出玉,多葭葦、檉柳、胡桐、白草。民隨畜牧逐水草,有驢馬,多橐駝,能作兵,與婼羌同。(《漢書·西域傳》)
作為西域三十六國之一,在匈奴和強漢的雙重擠壓下,樓蘭失去了生存的空間,最終與西域民族同化,即所謂“與婼羌同”。南宋著名的考證史書《路史》中,作者由衷地寫到:“婁,樓也,本作樓,商所封,即牟婁,曹東之地,一曰無婁。密之諸城有婁鄉,矣夷國也,所謂封祀而號東樓,繆。東樓與晉婁、穰婁異。”
西域三十六國,中原春秋以降的格局,華夏大地曾經發生故事的翻版。需要的不僅僅是戰場上霜刀映雪的殘酷,更需要勇氣和智慧。無論是張騫還是漢武帝,或者古今倫理學者,都不相信“一萬四千一百”人的樓蘭國會繁衍、進化出更好的後世子孫,唯有的就是與周邊民族通婚,包括張騫在內也成為這一政策的受益者,身為戰俘的他能夠在這裡娶妻生子,度過了人生和大漢外交中最關鍵的時間節點。
此後發生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表明,誰擁有樓蘭,誰將有西域戰爭的主動權。李白所謂“願將腰劍下,直為斬樓蘭”,王昌齡高呼“不破樓蘭終不還”,便是此間原因的有感而發。
偌大的西域三十六國,唯有樓蘭統治者是婁人。《漢書》作者班固惜墨如金,“與婼羌同”四字就表明了樓蘭為華夏民族一支的立場,因為樓蘭的生活常態中,還有著夏代的最初樣式。《後漢書》中更加明確地表達出來:
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別也。其國近南嶽。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河關之西南羌地是也。濱於賜支,至乎河首,綿地千里。賜支者,《禹貢》所謂析支者也。南接蜀、漢徼外蠻夷,西北接鄯善、車師諸國。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穀,以產牧為業。其俗氏族無定,或以父名母姓為種號。十二世後,相與婚姻,父沒則妻後母,兄亡則納釐嫂,故國無鰥寡,種類繁熾。不立君臣,無相長一,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殺人償死,無它禁令。其兵長在山谷,短於平地,不能持久,而果於觸突,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堪耐寒苦,同之禽獸。雖婦人產子,亦不避風雪。性堅剛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氣焉。(《後漢書·西羌傳》)
這裡提到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聞風變色的歷史事件——舜逐三苗於三危。《山海經·海外南經》記載,“三苗之國,左洞庭而右彭蠡。今之江州、鄂州、嶽州之地是也。”因為對舜受讓天下不滿發起叛亂,舜就將三苗之國人放逐到三危山。
敦煌
三危山,在莫高窟以南,瀚海闌干百丈冰的不毛之地,地獄和死亡的代名詞。
因為流亡,外出的樓蘭人不得不在“三危之地”立足,這是任何遷徙最終的選擇。豐美之地早已被土著民所佔據,如果想立足,就不得不依附當地權勢,獲取基本生存權利後,才有資本抒發自己的思想意識和政治主張。
從中原到樓蘭,動用了國家保障、又是使者身份的情況下,張騫用了十三年,百餘人最終只有兩人平安歸來。歷史上無論是出走還是迴歸,都是荒冢接道的苦難。婁煩人出走兩千兩百年後,強悍的土爾扈特部脫離清政府序列奔向沙俄,但不到八十年他們便謀求迴歸之路。從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開始,土爾扈特人有組織、有預謀的開始從伏爾加河沿岸南下。儘管裝備、飲食與春秋時期不可同日而語,但十七萬土爾扈特人經歷五年的長途跋涉,最終走回祖國的也不過四萬三千人。
想象不出走出的婁煩人在風雪交加的春秋戰國忍受了何等苦難,同時又從苦難中站起,在刀槍如林的戰場上求得生存發展,最終在西域佔有了一席之地,橫空出世般地讓匈奴冒頓單于必須向漢文帝劉恆表明:樓蘭屬於匈奴。
是年為漢文帝前元四年,公元前176年。三百年的勵精圖治,婁煩人在西域才有了立足之地和話語權。而這一年,張騫出使的目標國大月氏國被匈奴右賢王徹底擊敗,失敗後的大月氏翻越祁連山,過大宛,遠遁阿姆河,戰勝巴克特里亞王國,建立貴霜帝國,使大漢絲綢之路徹底暢通,樓蘭也因此成為西出玉門關後第一個重要節點。
此後從樓蘭到鄯善的演變,也彰顯了婁煩人的睿智和艱辛,在各種此消彼長的勢力中保持著自己獨特而有魅力的存在,直到時代使命的完成,再把自己交還給時間,等待塵埃落定後大漠黃沙依舊。
同樣婁煩故國也淪落為一缽黃土,但往事悠悠風物長存,他們的精神早已同他們的兄弟一樣,融進了中華民族的血脈中。
慎終追遠,因為同一個祖先,因為共頂一片天空。張騫發現了樓蘭,也把絲綢之路徹底打通。如同趙簡子向北擴張領土一樣,樓蘭之於漢朝如同婁煩之於趙國,中華威力遠被再一次放大。
在古代,婁、樓、僂三字通用。僅僅因為音譯的原因,一門兩支被人為地從情感上分開了兩千年。(作者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