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成樑上任之前,大明遼東總兵官一職,幾乎就不是人乾的。
前前前任總兵殷尚質——被蒙古人圍毆砍死,前前任總兵楊照——出關砍人反被砍死,前任總兵王治道——單槍匹馬衝入敵陣又被砍死。
一句話,當時的遼東不講武德久矣!
直到隆慶四年(1570年)秋,九月,李成梁提刀出現。
李成梁,土生土長的遼東人,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四十歲以前是窮酸書生,後來找人借了點銀子,打通關節襲職,算是混進了體制內。
所謂“隔行如隔山”,李成梁讀書不太行,砍人卻是祖傳的,只用了一年時間,便從小小的指揮僉事,一刀一槍砍成了副總兵。很快,三位遼東總兵相繼戰死,李成梁以出色的砍人成績被選中,火速接班,一代名將橫空出世!
當時的遼東,有氣勢洶洶的蒙古土蠻、朵顏、泰寧等部,也有上躥下跳的建州女真王杲、海西女真葉赫、哈達等部。
這些部落都不講武德。
時常來騙、來偷襲駐守遼東的明軍,鳴笛一響,幾萬人呼嘯而過,耀武揚威,所到之處,銀子、綢子、女子一掠而空,滿目蒼痍。
於是,李成梁的刀也響了,一把又厚又重的鬼頭大刀。
一把老李砍刀!
只見長刀一甩,李成梁手下的遼東鐵騎四下出擊,先滅土蠻,再斬泰寧,又一個迴旋劈,砍得建州女真王杲生活不能自理。幾招下去,其餘部落大驚失色,紛紛開始五講四美,也終於明白一個道理:遼東,要以和為貴。
李成梁並非超人,也沒有練就絕世武功,之所以別人不行,他卻可以,只因為精通一件帶兵法寶——厚養家丁。
所謂家丁,即挪用朝廷的軍餉養自己的親兵,這種行為,在很多時候起步是二十年以上,但在軍隊戰鬥力普遍“渣化”的明末,則是堂而皇之的公開行為。
李成梁很會養家丁,給錢,分地,只要擅長砍人,來者不拒。所以,過往的遼東總兵只能被人砍,而他,往往在砍別人。
這一砍,就足足砍了二十年。
昔日烽煙四起的遼東,被李成梁砍成了安居樂業的家園,也成就了他“二百年未有之名將”的無上榮光。當然,盛名之下,是他的第二件法寶——守遼法寶:抑強扶弱,養寇自重。
遼東的一切勢力,只要弱小,就是李成梁的朋友,只要強大,就是李成梁的敵人。
弱小的朋友可以幫助,幫助他活下去,一起聯手對付強大的敵人;強大的敵人也需要幫助,揮動長刀,幫助他變得弱小。
“為何不索性一刀砍死?”
“全砍死了,李大帥如何穩坐遼東第一把交椅,手下一干人等如何年年升官發財?!”
其中,李成梁最弱小且聽話的“朋友”是——建州女真努爾哈赤。
初次見面,明軍剛在一次戰鬥中“誤殺”了努爾哈赤的祖父和父親,面對這個弱小且無助的年輕人,李成梁的眼角閃過一絲光芒,笑容逐漸和善,道:“別怕,以後跟我混,我罩著你。”
努爾哈赤沉默了,死一般的沉默,突然淚如雨下,伏地慟哭,磕頭如搗蒜……
李成梁開心地笑了,因為他知道,這個年輕人將成為他最忠實的打手。
努爾哈赤也笑了,因為他知道,想要復仇,就要先變得強大。
很快,努爾哈赤接過建州左衛指揮使的頭銜,帶著一大堆封賞以及堅毅的眼神回到部落,他很清楚,自己的大刀早已飢渴難耐,便不再遲疑,掄起刀向周圍的敵對勢力瘋狂砍去。
幾年後,他手刃了世仇圖倫城主尼堪外蘭。
建州女真,一位狠角色出現了,一位刀法了得、背景強大、熟諳遼東基本法的狠角色!
遼東基本法,又名溜鬚拍馬,在與大明官員的頻繁交流中,努爾哈赤自學成才。
只要李成梁發話,努爾哈赤一定言聽計從,只要李成梁在場,努爾哈赤一定面帶愧色垂手而立,隔三差五送送禮,閒來無事表忠心,就差把“我愛李大人”幾個字刻在臉上。
李成梁很欣慰,這正是他理想中的“朋友”。
不過,朋友歸朋友,一旦努爾哈赤繼續壯大,壯大到對遼東局勢產生威脅,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摸出那把“老李砍刀”,將努爾哈赤變成自己胸前的另一顆軍功章。
然而,意外發生了。
萬曆十六年(1588年),御史任養心上奏:“李成梁兵權太盛,姻親廝養分操兵柄,環神京數千裡,縱橫蟠據,不可動搖。”
於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言官們一擁而上,從殺良冒功到搶劫村民的老母豬,李成梁瞬間由名將變成臭名昭著的亂臣賊子。
三年後,在御史張鶴鳴的一再撕咬下,萬曆皇帝最終罷免了李成梁。
萬曆並不蠢,李成梁坐鎮遼東二十餘年,不可能幹乾淨淨,總是會有過錯的,他之所以下定決心罷免李成梁,說到底還是因為兩個字——權力。
用隔壁朝鮮國王李昖的話說,叫做:“遼廣之人,只知有李大爺,而不知有其他。”
換句話講,李成梁治下的遼東姓“李”,而不姓“朱”,哪怕萬曆這個朱皇帝去到遼東發號施令,多少也得給“李大爺”幾分薄面。
言官們正是抓住這一點,說服了萬曆。
當然,讓李成梁回家容易,找出一個合格的繼任者卻很難,萬曆敢於冒險,是因為他還有一張底牌——“小李砍刀”李如松。
李如松,李成梁長子,也是李成梁最擅長砍人的兒子,砍人水平極高,很討厭文官。
萬曆早已認定,這個和他一樣討厭文官的人,必定是一個脫離了低階趣味的人,一個可以讓他放心,併為大明建立赫赫功業的人。
一旦遼東局勢不可收拾,他就將打出這張底牌。
然而,意外又發生了。
萬曆二十年(1592年),朝鮮國王李昖發來求救信:日本豐臣秀吉十五萬大軍侵入朝鮮,全國九道已失八道,形勢岌岌可危。
此時,李昖人在鴨綠江邊,剛下馬車,只待萬曆點頭,就要跨過江來“父母之國”避難。
“朝鮮,我之藩籬也,朝鮮失,則遼陽危,遼陽危,則神京震。”
沒辦法了,萬曆長嘆一聲,緩緩從袖口摸出一張牌……
小李砍刀出鞘!
只見刀光一閃,李如松一個“西瓜刀法”橫切三刀,先滅寧夏反賊哱拜,又一個鐵嶺迴旋,卻是頭也不回地率四萬大軍直奔朝鮮。
鴨綠江的水很冷,他的刀更冷。
他猛地拔出了刀。
當下使出一招“拜年刀法”,疾風暴雨也似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從平壤、開城,再到漢城,李如松一頓大砍大殺,殺得日軍全線崩潰,紛紛慌不擇路南逃。
直至在碧蹄館中伏,李如松以少擊眾,血戰一場,這才停下了腳步。
於是,日本主動派出使者,中日議和,李如松凱旋迴師。
一年多後,議和以鬧劇收場,中日再戰。
但這一次,萬曆卻並沒有派出李如松,原因很簡單——遼東,已經快撐不住了。
李成梁罷官之時,遼東尚有精兵猛將壓陣,如今朝鮮戰事一開,能打的部隊、能用的糧草、能使的輜重一概被拉走,遼東瞬間淪為了三無地區。
一時間,各大部落又開始重操舊業,不講武德,甚至放出話來:“當提兵十萬,血洗遼陽!”
攘外必先安內,萬曆很清楚,是時候亮出底牌了。
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十二月,萬曆皇帝力排眾議,特命李如松為遼東總兵,即刻赴任。
然而,意外又又發生了。
四個月後,深夜。
一封遼東塘報被緊急送呈至萬曆的案頭,撕開信紙,只有短短几行字:“遼東總兵李如松率三千輕騎出關作戰,中伏,力戰而死。死因:叛徒出賣。”
抬眼看罷,萬曆的內心是崩潰的,這位長年奮戰在爾虞我詐一線的仁兄,也不由地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落下淚來。
小李砍刀成絕響,世間已無打牌王。
不過,李如松雖死,遼東的殘局卻不能不收拾,舉目四顧,還有誰可以擔此重任?
正猶疑間,突然,一位老朋友的名字從萬曆腦海中閃過。
是的,還有他。
萬曆二十九年(1601年),在三位遼東總兵接連落馬的慘況下,萬曆再次起用李成梁為遼東總兵。
遼東老鐵,你們的“李大爺”回來了!
李成梁很激動,他已經七十六歲了,不久前還是自家後院裡的種菜老農,而如今,他卻要回到遼東為大明力挽狂瀾。
他十分激動。
於是,激動地下了馬車,激動地投入到重新佈局遼東的工作當中。
幾天後,他激動不起來了。
遼東不僅沒有堪戰之將、能戰之兵,甚至連銀子也沒有,而且自己身邊還多了一個叫高淮的太監。高淮只聽命於萬曆,在遼東撈錢、整人、指手畫腳,誰也無可奈何。
看著眼前一片廢弛的景象,李成梁枯坐家中,久久陷入沉思。
突然,大門外響起了一陣喧鬧之聲,只聽一個操著蹩腳漢語的中年男子聲音傳來:
“窩愛大明,窩們大明真的太厲害了!”
是他?
李成梁一怔,那個聲音又響起:
“女真的酒不好喝,窩們大明的酒,好喝!”
是的,是努爾哈赤。
他畢竟還是來了。
李成梁皺緊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
二次鎮遼,李成梁一改往日“抑強扶弱”的做法,轉而與努爾哈赤聯合,一同揮刀砍向了其餘不聽話的部落。很快,遼東重歸平靜。
李成梁很開心,努爾哈赤這個小老弟行,能處!
於是,在開心之餘便又細細打量了一番努爾哈赤,於是,他險些一口涼氣抽了過去。
如今的努爾哈赤早已統一了建州女真,是大明官方認定的正二品“龍虎將軍”,手中人馬不下數萬,且極其熱衷於砍人搶地盤,完全就是一個升級版的遼東小霸王。
這不是一個好努爾哈赤。
哪怕他依舊錶現得謙卑,對我言聽計從。
很快,李成梁找來一個人——舒爾哈齊。
舒爾哈齊是努爾哈赤的弟弟,李成梁主動對他噓寒問暖,告訴他地盤要自己打,家產要對半分,甚至為了給他壯膽,不惜與他結成親家。
李成梁的目的很簡單:不撕破臉皮,儘量從內部分化瓦解努爾哈赤。
當然,他也絕不是一個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的人,事實上,他一直在等一個東西。
——時間。
是的,時間。
只要再過幾年,等遼東大地重新煥發活力,等遼東鐵騎又一次編練成軍,到時候,就算你十個努爾哈赤又能奈我何!
李成梁非常自信。
然而,五年後,他徹底絕望了。
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一個無解的問題——遼東爛了,他可以救,大明爛了,誰來救???
五年來,朝廷黨爭不斷,貪官汙吏橫行,遼東不僅沒有變好,反倒更加疲敝、墮落,他已年過八旬,只能隨波逐流了。
於是,他決定收縮遼東防線,以應對日後可能同努爾哈赤的摩擦。
萬曆三十四年(1606年),李成梁以“地孤懸難守”為由,放棄了毗鄰建州女真的戰略要地“寬甸六堡”。為此,他不惜出動大軍驅趕六堡居民內遷,一時間,哭聲震野,死者狼藉。
這一震,就驚動了山海關另外一邊的言官們了。
言官們大喜,總算又抓到李成梁的把柄,遂大手一揮,一封封奏摺如雪片般送到了萬曆皇帝的案頭——“警惕李成梁打努爾哈赤牌”“李成梁收了女真勢力的錢”“李成梁屁股歪了”……
幾頂大帽子扣下來,李成梁天也救不了,徹底歇菜。
萬曆三十六年(1608年),在一片唾罵聲中,李成梁再次被罷官,而這一次,是永遠的離開遼東。
七年後,李成梁於北京的家中病逝,年九十。
遼東再無李成梁。
得知李成梁去世,遠在遼東的努爾哈赤是悲痛的,這畢竟是自己亦師亦友的老上級,他很傷心,一整天都鬱鬱寡歡。
直到入夜,他快步走入房中,緊閉門窗,點燃所有蠟燭,他終於藏不住了,開始放肆地大笑起來……
萬曆四十四年(1616年),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建國稱汗,與明朝劃清界限。
又過了兩年,他祭出一杆“七大恨”的大旗,放言“今歲必徵大明國”,正式與明朝決裂。
於是,遼東的草木瞬間失色,一襲烏雲,正從天邊滾滾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