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讀到一些關於抗戰年代作家戰地訪問團的資料,那是一次極不平凡的遠征——1939年6月,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組織作家前往晉東南戰地訪問。出發前,周恩來和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郭沫若、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邵力子等參加歡送會並致辭鼓勵。作家戰地訪問團是第三廳下設的文協組織作家奔赴正面戰場的“筆部隊”,此次遠征屬抗戰文化史上的重大事件。經過周恩來的推薦,剛從英國歸國的詩人王禮錫擔任訪問團團長,副團長為劇作家宋之的,成員有作家羅烽、白朗、葛一虹、楊朔、楊騷、李輝英、袁勃、我的父親葉以群,畫家陳曉南,詩人方殷等十四人。經過南方局的挑選,其中大半是中共黨員和共青團員。
訪問團出發之前,重慶的作家們聚在一起討論“文章下鄉,文章入伍”,等到他們真正投身到火熱的生活中,才切身感受到前線士兵十分需要後方文化界的支援。士兵和鄉民們看到這些穿著軍裝卻不帶槍的人,時常會好奇地問他們是哪個部隊的,當得知是特地來訪問的作家,就更加熱情了。
我把訪問團的路線在地圖上標出來,這是一條跨越了中國腹地的斜線,從重慶出發,經過成都、寶雞、西安,到達洛陽。訪問團在洛陽拜會了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衛立煌,渡過黃河,進入中條山八路軍總部的抗日前線。
洛陽的空中不時響起防空警報,日軍的飛機每天都會來襲,不過當地的軍民不把這當回事。王禮錫向衛立煌將軍獻上了寫著“民族干城”四字的錦旗。衛將軍致辭時說:“衛國抗戰本來是我們軍人的天職……諸位每一杆筆可抵十萬兵,十四杆筆將抵一百四十萬兵。這一百四十萬兵來到我們這裡,無異給我們增添了一層最雄厚的力量,那麼,在這一塊土地上還有什麼可擔憂?”訪問團成員聽了頗受鼓舞。
離開洛陽,訪問團進入被稱為“黃河屏障”的中條山。那裡溝壑縱橫,山巒起伏,關隘重重,有許多路無法行車,只能騎馬。有些懸崖邊上的陡峭路段,連馬也不能騎,摔下去就是深淵,大家只能徒步走,一走就是幾十裡地。時值盛夏,天氣酷熱,時雨時晴,山路崎嶇泥濘。行經的路線也時常在日軍的飛機與槍炮的射程之內,附近常有抗大的學生迷路被敵人俘虜。讀作家們留下的日記得知,他們一路上艱苦備嚐,隨時有生命危險,但是他們不改行程,繼續前行。作家們每到一個部隊或者村莊,來不及休息就立即工作,不是開會演講,就是採訪官兵和群眾,還要到部隊甚至戰壕裡蒐集資料。這對當時有些文弱的書生們的確是一種挑戰。
作家白朗寫了一本日記《我們十四個》,真實地記錄了訪問團的部分行程。來自東北的羅烽、白朗夫婦,在夭折了四個孩子後又生下了一個兒子,剛兩週歲,為了去前線,他們忍痛把嬰兒交給母親撫養。路上白朗從新聞中得知重慶遭受日軍轟炸,時時刻刻擔心著孩子和老人的安全。我的父親葉以群當年才28歲,一路上和羅烽、白朗夫婦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我從白朗的文字中看到了許多生動的記錄,在我記憶中寡言少語的父親那時十分活躍。氣氛沉悶時,父親和團長一起給隊員寫打油詩活躍氣氛。他和羅烽、白朗去爬華山,動作之敏捷讓白朗驚歎:“兩個平常好靜靜地沉思的沉默的人,一動起來,卻顯得那麼活潑天真。”座談會上,父親和團長一起向部隊介紹訪問團的組成和計劃,團長生病後,父親代表大家發表演講,“他的話很能激奮士兵的情緒”。在陡峭的山坡上,坡陡路滑,四匹馬一起滑下來,父親掙扎著從跌倒的馬群中站起來,卻被馬蹄踢了肚子,“他撫著肚皮帶著滿身汙泥,但他還在微笑著”。我看見風華正茂的父親,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投入那次遠征,似乎要在茫茫山川中洗去身上的書生氣,鍛造嶄新的靈魂。
王禮錫在途中因突發黃疸病沒有得到及時救治而病逝,所以由父親葉以群擔任分團長,與楊朔、袁勃三人堅持到最後。他們從中條山一路往北,進入太行山領域,最終抵達山西省武鄉縣磚壁村八路軍總部駐地。八路軍總司令部、野戰政治部和華北的新華日報社專門為他們組織了歡迎會,龔澎、李伯釗、劉白羽、陳荒煤、徐懋庸、任白戈等人與他們進行了座談。父親介紹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情況,當即就有人提議在晉東南成立文協分會。經過緊張的籌備,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晉東南分會在下北漳村正式成立。這是全國文協在敵後抗日根據地成立的第一個分會,也是作家戰地訪問團此行的重要成果之一。
在前線指揮作戰的朱德總司令知道要舉行成立大會,騎著高大的深棕色馬踏雪趕來,會場的氣氛一下子被點燃了,年輕人熱血沸騰。我看見朱德總司令在太行山召開文藝座談會時的一張留影。背後是高牆大瓦房,前面的空地上放著兩張木桌和凳子,大家圍著桌子開會,桌上放著大碗用來喝茶。戰地的文藝戰士們一個個都是戎裝,身著灰粗布的中山式軍裝,腰間扎著皮帶,腿上打著綁腿。“我們廣大敵後根據地面臨日本帝國主義的軍事進攻和文化侵略,必須在文武兩條戰線上奮起還擊。”朱德說,“在前方,我們拿槍桿子的打得很熱鬧,你們拿筆桿子的打得雖然也還熱鬧,但還不夠。這裡,我們希望前後方的槍桿子和筆桿子親密地聯合起來。”文協分會成立後,在各地建立起抗敵文藝通訊站,發展大批文藝通訊員,快速有效地強大了邊區抗日文藝陣營。
訪問團的作家們留下了一系列作品,如集體日記《筆遊擊》、白朗的《我們十四個》、葉以群的《生長在戰鬥中》、宋之的的《凱歌》、王禮錫的《筆徵》、羅烽的《糧食》等,讓大後方以及世界各地的人們瞭解了中國抗日前線的情況。前線之行也讓父親與陳荒煤、劉白羽、周而復等解放區的作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我看見一張父親在太行山區留下的照片,離開重慶後歷時半年,行程逾萬里,經過一路上的風霜雨雪,他曬脫了幾層皮,原來白皙的臉龐變得黑不溜秋,瘦了一圈。他雙手叉著腰站在一片蘆葦中,粗布襯衣像一團揉搓過的布包裹著身體。臉上神情嚴肅,看似有些疲憊,卻顯得十分剛毅。前線之行在父親的人生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歸來後,透過由他協助茅盾主編的《文藝陣地》等刊物和他主持的文聯社,父親不遺餘力地推介前線作家的作品,他與抗戰前線軍民們的心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作者:葉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