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顆粒》插畫胖桃子畫
不少場合見過樑鴻鷹先生,印象中他好像一直在跟人談話——認真注視著談話物件,身體微微前傾,頭小幅度側過來,仔細聽著,彷彿怕錯過什麼。聽完了,他才慢慢挺起身子,慢聲細語開始說話,臉上是波瀾不驚的表情。因為有這印象在心裡,拿到他以寫個人經歷為主的散文集《歲月的顆粒》(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時,腦子裡自然就生出來他的文字該有的聲音,靜靜地,如溪水輕響著流過。
開始的幾篇確實如此。童年的家庭記憶,火車站的點點滴滴,奶媽和她的一家人,書店裡溫煦的女店員……緩緩寫下來,不急不躁,如同生活經過記憶的過濾,洗去了灼人的火氣。這說法並不完全準確,因為第一篇開始不久就出現了家人去世的場景。那個溫煦的女店員呢,在經受了一次無妄之災後,“手不再像以前那麼白嫩了。拇指和食指上有了淺淺的黑道。……袖口有些抽線,袖子上有明顯的油點兒”。這樣的細節讓人不敢對此後的作品輕下斷言,因為這看起來的一絲激越之音,打破了常見的推測。可能,作者並不準備虛美隱惡,而是努力呈現出生活某種特殊的質感。
那黑白照片似的無火氣感,只是平靜書寫帶來的錯覺,生活其實早就在作者身上烙下了深痛的印痕。十二三歲的時候,患有肺結核的母親去世,因此作者來到了“世上最寒冷的那個早晨”。出於對父親嘯聚八方、呼朋引伴生活方式的厭煩、痛恨,“他奮起,從而生髮積攢起巨大的力量,在對父親的違逆中獲得學業成功”。而此前,為了怕外婆看到母親去世傷心,已先從家中搬離。應該是因為以上的原因,“我們的主人公”——照書中的說法——似乎沒有受到充分的情感教育,他需要在不斷的相遇和錯過中熟悉自己的身體和慾望,需要仔細分辨自己每個念頭的對與錯,也學著接受自己的猶豫和冒失。
不過,我很懷疑上面的邏輯是我自己建立的,書中並沒有這樣直白的因果關係——哪個人不是在忐忑和慌亂中渡過自己最初的情感和慾望之河呢?對這本集子來說,有意味的或許不在於一個謹慎的人寫到了屬於私密領域的情感和慾望,而是在寫到這些的時候,作者並沒有沉浸在感性的回憶之中,任由當年的情緒把自己帶走,沉溺在多愁善感和自怨自艾之中。相反,因為隔了時間的長河,他調取出當年的記憶,按下暫停鍵,結合自己此後的經歷,從容感受、體味、分析、思考、探究,一層層深入下去,到最後,複雜的心理問題漸漸明瞭,他也迎來了自己的美妙時刻。
這個展示出來的理性思考過程,差不多可以說是這本散文集最重要的特色。每篇開頭引的著名作家的文字,文章中不時提到的名言警句,敘事之後自然而然的議論,無不顯示著作者的閱讀和思考習慣。其中的議論既不是為了自我辯護,也並非故作艱深,而是對每件具體之事的再次感知,有時甚至很難辨別是敘事還是議論。有此一筆,原先混沌不明的問題顯出清晰的複雜。舉例來說,父親去世之後,“我們的主人公”“此生第一次用力握了一下繼母的手,傳匯出自己極度悲傷中的衝動,也注入太多的意義——悲傷、憐憫、決心及承諾。重要的是,他馬上意識到,對方的呼應非常及時,這個呼應釋放和傳達出的資訊極為豐厚:懼怕、疑慮、感激以及企求”。
佔全書最大篇幅的敘事,作者進行了很多努力。在不同的文章中,“我們的主人公”有不同的人稱代詞,你、我、他輪番出現。除此之外,與不同情感關聯的描述、反思、閃回、勾連、對話,都顯示出作者在敘事上的嘗試,很多片段幾乎就是一篇精妙的微型小說。這些文章雖然寫於不同的時間,但讀著讀著就會發現,作者是把這一系列文章視為一個整體來經營的,很多事往往此詳彼略、此略彼詳,有些地方的空白可以在另外一些篇章中找到。如果有足夠的耐心,這本書甚至可以讀成一部成長小說,看那個出生在小縣城的主人公怎樣一點點長大,怎樣從懵懂無知到學業有成,慢慢顯露出人們熟悉的樣子。
就這樣,那些“糾纏著我、召喚著我”的切身經歷,淬過文字之火,生動地呈現在人們面前。當然,沒有人能獨自存在,在自身之外,那個作者身經的時代,也在文章中顯現出來:“從出生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再到現在,自己始終與整個國家的巨大變動相伴隨,同時代共同跨過的所有艱難曲折及風雲激盪的一切息息相關,我熟識的一個個家庭,一個個親人,一個個身邊人所經歷的溝溝坎坎,體驗過的酸甜苦辣,都在洗禮著我,對此,我儘可能地加以記錄,留給自己和後來者。”至此,個人、世界、時間轟然聚為一體,熔鑄鍛鍊,凝成一枚枚歲月的顆粒,傳遞出一個寫作者真誠的善意。
(作者:黃德海,系《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