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海瑞罷官》中的嚴嵩,是《姚期》中的姚期,是《連環套》中的竇爾敦,是《探陰山》中的黑臉包公,是開宗立派的京劇名淨,他是裘盛戎。
1971年10月5日清晨七點十五分,裘盛戎因肺癌在北京去世,享年五十六歲。今年是裘盛戎去世五十週年。
作為一個演員,他一生吃了多少苦,流過多少汗,受過多少委屈,走過多少彎路,享過多少福,得到多少成功的歡樂,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無論別人眼中的他是悲苦或歡樂,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沒放下戲。
裘盛戎與首演《杜鵑山》
裘盛戎的拿手好戲是《姚期》、《連環套》、《探陰山》等傳統戲和古代題材的戲,演這類戲對他來說是輕車熟路。1963年起,文藝政策逐漸收緊,也正是從這一年起,裘盛戎再也沒有演出過自己的拿手好戲《探陰山》和全部的《連環套》。(《探陰山》因劇中有閻王、小鬼而被視為宣傳封建迷信。)
現實將裘盛戎逼到現代戲這個全新、成敗未知的課題上來。
在那個眾多傳統劇目被禁演出的時段,現代戲劇本成了搶手貨。裘盛戎被青年人民藝術劇院演出的話劇《杜鵑山》吸引了,他欣喜若狂,向劇團提出了排演京劇現代戲《杜鵑山》的建議。
劇團為排《杜鵑山》組成了陣容強大的演職員團隊。薛恩厚、汪曾祺等為編劇,肖甲、張艾丁為導演,李慕良設計唱腔,徐蘭沅任音樂指導;演員方面由裘盛戎演烏豆(後來改名“雷剛”),趙燕俠演賀湘(後來改名“柯湘”),馬連良演鄭老萬,譚元壽演出石匠李,馬復祿演老地保,馬長禮演溫七九(後來改名“溫其久”)。
這是裘盛戎第一次在現代京劇中擔任主角,演慣了竇爾敦、包公的他費了很大勁才擺脫傳統戲的困擾,沒有把“烏豆”演成“竇爾敦”。見問題迎難而上,一個個問題便迎刃而解。造型、唱腔、身段等等需慢慢打磨,推敲修改,需逐字逐句。
《杜鵑山》在1964年6、7月在北京舉行的京劇現代戲觀摩大會上大放異彩,這齣戲的成功自然與群星薈萃、大家同心協力有的關,但裘盛戎對主人公烏豆的成功塑造起著關鍵性作用。
裘盛戎曾在文章中把“烏豆”這個他第一次扮演的現代戲人物稱為“走出的第一步”,對他而言,這個角色證明善演傳統戲的他同樣能演現代戲,他還有的很大的藝術潛力。
裘盛戎希望在現代戲中大展身手,但兩年後1966年“文革”的到來,他的所說的“第一步”也成了在舞臺上的“最後一步”。
“文革”中,再演《杜鵑山》落空
1966年夏秋之際,裘盛戎被抄家,隔離審查隨即而來。即便如此,他不是研究《海港》高志揚的唱腔,就是琢磨《智取威虎山》李勇奇的唱法,還參加了現代戲《海港》的排演,只不過他只能為一個年輕演員當B角。
當時《海港》每月演六場,只有其中兩場讓裘盛戎上場。因裘盛戎名氣太大,避免有裘盛戎爆滿,無裘盛戎便無人來的情況發生,演出的廣告和售票處都對演員名單嚴格保密。有的觀眾喜歡裘盛戎,便把六張票都買了,只為看裘盛戎出場。
1968年,北京京劇團為獻禮國慶二十週年,決定重排杜鵑山,為保證演出質量,還在“控制使用”的裘盛戎也被啟用,參加劇組到湘鄂贛一帶進行為期三個月的生活體驗活動,他似乎看到了藝術生命起死回生的希望。
裘盛戎知道自己的處境,在“樣板團”中,他謹小慎微,三緘其口,只為不再“犯錯誤”,為摯愛的戲曲,留有用之身。吃紅米飯、喝南瓜湯,裘盛戎聽著鄉親所說的往事,竭心盡志地重新修改《杜鵑山》臺詞,為烏豆設計唱腔。
最終,《杜鵑山》的修改本據說因與“三突出”原則不符而被否定,裘盛戎的心血付之東流,當修改出的《杜鵑山》三稿可以排練時,新公佈的演員名單中卻沒有裘盛戎,他再演《杜鵑山》的美夢也破滅了。
許多年後,汪曾祺曾在回憶裘盛戎的文章中說:“臺上不‘用’裘盛戎了。”
傳統戲不讓演,他就演現代戲,現代戲卻還不讓演,裘盛戎的路越走越窄,窄到寸步難行。裘盛戎的追求、奮鬥、成功、希望都與舞臺息息相關,在“文革”中遭遇的不幸與屈辱他都想得開、放得下,可唯獨對不讓他演戲感到難以忍受,痛苦萬分。
就是在這時,裘盛戎的身體垮了,確診了肺癌。
身懷癌症,裘盛戎說:“我心裡有四件事”
裘盛戎在醫院與家中輾轉,但他沒事時還是研究《杜鵑山》,手不釋卷地拿著三稿劇本琢磨。
當他在家中暈倒而再次住進醫院時,肺癌已經擴散到腦部,不得不對頭部進行進行每週四次的放療烤電,他的半邊臉被烤成“深褐色”。他在病床上依舊繼續鑽研劇本,曾經兩次把床頭燈罩烤著。
在裘盛戎最後的日子裡,弟子夏韻龍一直在醫院照顧師傅。裘盛戎對他說:
我心裡有四件事,讓我心焦。第一件事,我早就要求入黨,可是沒入上,這些年來我對黨的號召沒有不擁護的,號召入朝鮮慰問志願軍,我就到朝鮮去唱,號召演現代戲,我就排《杜鵑山》,哪一次我不是真心實意地幹?本來可以實現入黨的願望的,可是這次運動一來,連戲都不讓我演了,入黨更談不上了。
第二件事,我一想起來就彆扭。前些年排現代戲我想爭取個配角,可有人彙報說“別讓他演,他一上別人就沒法演了”。排《杜鵑山》索性就沒有我了。我是個演員,可就是不讓我上臺,那我活著還有啥意思呢?
第三件事,我這次生病期間扣了我的工資。我現在病成這樣,家裡人口又多,孩子都小,不但不照顧我,還減發我的工資,這叫我說什麼好?我唱了一輩子的戲,把一生的精力和心血都擱到臺上,可臨了、臨了倒把工資給我減了。
第四件事,是李長春找我的反這件事。幾個徒弟中我對他報的希望最大,花的力氣最多,沒想到啊……其實我倒不是記恨長春,何況長春自己也有悔意,要不他能來看我嗎?讓我傷心的是這件事啊,要是鼓動徒弟造師傅的反。那以後誰還敢教徒弟?
——《京劇泰斗傳記書叢 裘盛戎傳》
裘盛戎於1971年10月5日清晨七點十五分去世,當為師傅做好早點回到病房的夏韻龍看已去世的師傅,發現老師的眼睛還睜著,似乎在盼望著什麼。
結語
汪曾祺曾在回憶文章《千秋一淨——憶裘盛戎》中寫了一首詩:
千秋一淨裘盛戎,
遺像宛然沐清風。
虎嘯龍吟餘事耳,
難能最是得從容。
他在歌聲、琴聲、鼓聲、掌聲、喝彩聲中活了一輩子,當他走時卻一則新聞簡訊也沒有。就像白雲來去,粒石沉海,走時從容,但也遺憾滿懷。
雖遺憾滿懷,但桃李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