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是長江岸邊的一座歷史文化名城。三國吳、東晉,南北朝時期的宋、齊、梁、陳,五代十國時期的南唐,明朝初期,以及後來太平天國、中華民國等都先後在此定都,所以,南京被稱為“十朝都會”。
為什麼那麼多的朝代都在南京建都?長期的建都經歷究竟給南京留下了怎樣的文化氣質?
龍蟠虎踞,但救不了三個亡國之君
赤壁大戰前夕,諸葛亮乘船沿江而下,到江東和孫權一起商討破曹大計。當他經過南京的時候,登上清涼山,遙望南京形勢,由衷地發出了這樣的讚歎:鐘山龍盤,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太平御覽》引《吳錄》)。
鐘山如蒼龍蜿蜒蟠伏於城東南,石頭山似猛虎雄踞在大江之濱,真是天生的帝王擇都之地呀!自從諸葛亮說出這句話之後,“龍盤(蟠)虎踞”就成了形容地勢雄偉險要的代名詞。而且,只要一提到這四個字,人們就會自然而然地與南京聯絡起來。果然,赤壁大戰後,孫劉聯軍打敗了曹操,三國鼎立局面形成。229年,孫權建立吳國,定都建業。這樣,南京正式成為都城,“王氣”轉變成了王都。
孫權定都建業後,又有東晉、宋、齊、梁、陳、南唐、明以及太平天國、中華民國相繼定都南京,總共在南京建都時間為450年之久。但龍蟠虎踞的形勢也沒能成為歷代王朝永久的依靠,三位亡國之君的結局就很好地詮釋了這個道理。
第一位是東吳後主孫皓(264-280在位)。孫皓是孫權的後代,卻完全沒有繼承孫權的雄才大略,而是一個荒淫奢侈的君主。在他統治時期,北方的晉朝已經統一了西蜀,劉備的兒子劉禪做了俘虜。孫皓就恐慌起來。為了防禦西晉進攻,他在長江上游的江面設立千尋鐵鎖、在江底豎起鐵椎,試圖阻止晉軍船隊。但西晉大將王濬從四川沿江而下,指揮樓船進攻東吳,打破了鐵鎖和鐵椎的封鎖,孫皓只好舉旗投降。
後來,唐代詩人劉禹錫沿長江漫遊時,寫了一首詩說到這件事: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西塞山懷古》)。
第二位是南朝陳後主(582-589在位)。他是南朝的最後一個皇帝,叫陳叔寶。588年,隋文帝派遣5萬大軍,水陸並進,兵臨南京城下。荒唐的陳後主卻說:“金陵有王氣,北朝的齊三次派兵、北周二次南下,最後都失敗了。現在隋兵前來,必然也是自找失敗。”然後,他就接著聽張麗華演唱《玉樹後庭花》去了。金陵的王氣最終沒能成為陳後主的護法傘,589年,隋軍攻破建康,他和愛妃張麗華在胭脂井中被俘,南陳滅亡。
第三位是南唐後主李煜(961-975在位)。李煜喜歡填詞作詩,也喜歡繪畫,是一位很有藝術修養的皇帝。遺憾的是,他和孫皓、陳叔寶一樣,都是蹩腳的政治家。975年,北宋攻破南京,李煜做了俘虜。
三個亡國之君的故事告訴我們,儘管南京有“龍蟠虎踞”的地理優勢,長江被譽為天塹,但當統治者腐朽的時候,再堅固的防線也是不堪一擊的。
北風南韻,南京屬於北方還是南方
在北方人看來,南京屬於南方城市,具有南方文化特徵;但在南方人看來,南京又屬於北方城市,具有北方文化特點。所以,南京不南不北,又亦南亦北。直到今天,南京的語言、飲食、文化風俗中仍然保留有濃烈的北風和南韻。
這種文化特點的形成有一個長期過程,而在南京一條充滿文化氣息的小巷——烏衣巷,就可以找到明顯的軌跡。
烏衣巷位於今天南京市的東南,因東吳曾在這個地方設定烏衣營,烏衣營計程車兵們都穿黑色軍服而得名。烏衣巷原本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巷,東晉時期來自北方的兩個世家大族的入住,讓這裡名氣大噪。
唐朝詩人劉禹錫有一首詩《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居住在烏衣巷裡的兩個大家族:一個是王家,一個是謝家。在唐代以前,王家和謝家擁有過長達近300年的輝煌家族史。
王氏家族祖籍山東琅琊(今山東臨沂),所以又被稱為琅琊王氏。王氏家族第一個走上政治舞臺的是王祥,也許你沒聽過這個名字,但二十四孝之一的“臥冰求鯉”說的就是他。在南京建都的東晉王朝,也是王氏子孫一手策劃的結果。
策劃東晉政權的王導(276-339),是王祥的從孫,王祥弟弟王覽的孫子。西晉末年,北方戰亂,大量世家大族南遷,王導帶著琅琊王氏加入了南遷大軍。他當時的身份是安東將軍司馬睿的行軍司馬,鎮守在南京,所以王氏家族都在南京落腳。
317年,在王導的積極擁戴下,司馬睿在南京稱帝(晉元帝),建立東晉。因為擁立有功,王導被任命為宰相,賜第烏衣巷。從此以後,烏衣巷就迎來了第一個北方大族的入住,步入繁華期。
謝氏家族祖籍陳郡(今河南太康),被稱為陳郡謝氏。陳郡謝氏之所以能和琅琊王氏並稱為一流世家大族,是因為他們這個家族出了一個謝安(320-385)。謝安是東晉孝武帝時期(王導去世20年後)的宰相,他的主要功勞是親自指揮了東晉與北朝前秦之間的淝水之戰。謝家被孝武帝賜第烏衣巷,享受了與王氏家族一樣的榮耀。
到了南朝的宋、齊、梁、陳時期,王謝兩大家族在中央朝廷仍然保持著強大的勢力。據統計,朝廷每10個五品以上的官員中,就有一個出自兩大家族。王謝往往並稱,成為華麗家族的代名詞,人人仰慕,個個都想高攀,烏衣巷也就成為南京的高檔住宅區。
透過烏衣巷這個文化視窗,我們看到:一方面,烏衣巷的建築是南方特色的,高高的風火牆、錯落有致的黛瓦、佈滿苔蘚的巷道,都充滿了南方的韻味;另一方面,曾經在這裡長期生活的是來自北方的世家大族王氏和謝氏,他們帶來北方的先進的文化、思想和教育理念。
北人與南人共同哺育了南京的文化,使這座城市到處充滿了南北交融的文化氣息,大氣包容。
王羲之和徐達“現身說法”,什麼是風流儒雅
一座城市如同一個人,外貌主要來自大自然的賜予,文化氣質則多為後天的積累。在南北文化的共同影響之下,南京形成了風流儒雅的文化氣質。
風流這個詞有很多詞義,在古代主要是指有才氣而不拘禮法,隨性而為;儒雅則是指處事合乎禮法,從容優雅。兩個詞合在一起,指人在處事上舉重若輕、揮灑自如。從哪裡可以看出南京“風流儒雅”的個性呢?有兩個在南京流傳很廣的傳奇故事。
一個是“東床快婿”,說的是大書法家王羲之。在王導做宰相的時候,另一個來自北方的世家大族郄鑑,官居太尉,掌握軍權。郗鑑有一個非常出眾的女兒郗睿到了出嫁的年齡,想與王導結為親家。王導子侄有好幾個,不知道推薦哪一個好,就乾脆讓郗鑑自己挑。
於是,郗鑑就派自己的門生到烏衣巷王導家中去代他選婿。回來後,門生彙報說,王導子侄都不錯,當他們得知我去選婿,都特意修飾打扮了一番,表現很矜持,只有一個人坦腹(敞著衣服,露著肚子)坐在東床上,旁若無人地吃東西。郗鑑聽完,說,這個正是我要選的女婿呀!
這個坦腹的人就是王導的侄子王羲之。為何偏偏選中他?兩個原因:一,王氏家族是北方大族,有良好的家族教育傳統,學問自然沒得說;二,在選婿這種重要場合都能夠坦腹面對,說明了王羲之不拘小節,具有風流儒雅的氣質,這種氣質在當時是備受朝野推崇的。
另一個傳說是“弈棋賜湖”。在風景如畫的莫愁湖畔有一座勝棋樓,相傳是當年明太祖朱元璋與大將徐達對弈的地方。徐達棋藝高超,但每次都輸,其中奧妙朱元璋十分清楚:這是讓皇帝高興呀。有一天,兩人又對弈,朱元璋讓徐達拿出真本事,不能故意謙讓。最終,朱元璋又快贏了,但徐達竟用自己的棋子擺出了“萬歲”二字。朱元璋一高興,就將這座樓和莫愁湖都賞給了徐達,這座樓被後人命名為勝棋樓。
這段故事是根據清代馬士圖所編《莫愁湖志》演繹出來的,在民間流傳很廣。當然,這只是傳說,更準確的史實應該是,朱元璋曾經在莫愁湖畔的某座建築內與徐達對弈,由於賞識徐達的棋藝和對徐達文治武功的肯定,把莫愁湖的部分割槽域賞賜給徐達,並允許他在湖畔搭建一些亭臺樓閣。
無論是大書法家王羲之,還是明初大將徐達,在很多方面都驚人地相似。他們都沉著冷靜、舉重若輕,臨危不懼、掌控大局的能力極強,充分展示了風流儒雅的風度,頗有三國周瑜“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風範。所以,與其說南京人喜歡“東床快婿”“弈棋賜湖”的故事,毋寧說南京人偏愛在這些傳奇背後那些風流儒雅的往事,以及其中展示的風流儒雅的文化氣質。
文化是一脈相傳的,是連續的、割不斷的。從周瑜、王羲之,再到謝安、韓熙載、徐達,風流儒雅的文化氣質逐漸影響著南京人的處事態度和行為方式,淡定從容、寵辱不驚的個性逐漸滲透到了南京人的骨子裡。
至今,“多大的事啊”“煩不了”都是南京人的口頭禪。
(作者系河南大學教授,《百家講壇》“六大古都”“黃河上的古都”“絲路上的古城”主講人)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