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海外版
一
北京南城,出天壇公園北門,沿著厚重的深灰色大牆往西走上不遠,抬頭就能瞧見馬路對過兒有一大片尖頂洋樓,粉牆黛瓦,靚麗齊整。您要是能走進這片社群,可就更開眼了,寬敞的小廣場周圍綠柳如茵,藤掩涼亭,中央的花石圓壇上鑲著曲水流觴的圖案,圓壇周圍環繞一池碧水,幾尾金魚正在池中悠然地穿過綠葦的倒影。池對岸的大青石前,佇立一個手捧琉璃魚缸的小妞子,頭上梳一對羊角辮,站在那兒凝望遠方,紋絲不動,像是被這漂亮的景緻驚著了,又像是在期盼著什麼。
您若是以為這裡是什麼高檔富人區,那可就錯了。這地界兒曾是北京有名的髒、亂、差、窮的“龍鬚溝”,小妞子的真身就是在70多年前的一場暴雨裡永遠消逝在那條萬惡的臭溝下面。如今您看到的,是周圍的老街坊們為她塑的銅像。當初,她期盼著過上好日子——街上沒有臭溝,下雨的時候屋裡不漏水,魚缸裡有兩條小金魚陪著她玩兒,要是能住進四白落地的大瓦房那就太美了。現如今,她化作雕像和當初的玩伴兒們一起眼見著這裡成為北京的模範社群——金魚池社群,她怎能不驚歎這裡變成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二
金魚池在南二環裡,至於那條聽起來很美的龍鬚溝,早先或許也真的很美。明代永樂皇帝遷都北京,按照《周禮》的規制在南城興建天壇、山川壇,壇根兒後面就挖出了這麼一條排水溝,那時候叫作“郊壇後河”。到了清代,郊壇後河改名成了龍鬚溝。
據史料記載,直到光緒早年間,龍鬚溝裡的水還是清亮的,只不過拆掉了老舊的石拱橋,改成了一座低矮的石板橋。到了宣統年間,也就是在古老的京杭大運河停運斷航那會兒吧,金魚池以北三里河的水徹底乾枯,龍鬚溝河道淤積,漸漸由清變濁,由汙變臭,龍鬚溝就這麼著成了一條死水臭溝。
之後幾十年,這條沒人管的臭溝讓周圍的住家戶遭透了罪。溝沿兒附近幾家硝皮作坊和染坊排出的廢水摻和著焦渣堆、煤渣堆滑下來的廢渣一起排到水溝裡,加上多少年沒人清理的糞便、垃圾,讓整條溝都充斥著惡臭的稠泥湯子。大夥兒住的是用碎磚、炕蓆和著爛泥對付著砌起來的小破房子,而且都是你家牆挨著我家牆,憋屈不說,一旦著火可就是“火燒連營”了。那些拉車的、賣力氣的、耍手藝的、收破爛兒的窮苦人就彷彿是其中一個個悽慘蠕動著的可憐蟲,掙扎在這樣骯髒腥臭的環境之中。小妞子正是生活的那個溝臭、水臭、地臭、人臭的黑暗年代,淹死在黎明前雷電交加、狂放暴雨下的臭溝裡。
三
天亮了,解放了,共產黨進了北京城。
開國大典的禮炮聲餘音未落,新中國的首都百廢待興。誰也沒料到,人民政府市政建設的頭一件事,就是整治北京南城這條有名的臭水溝,改善最底層勞苦大眾的居住環境和生活條件,這真是一樁大快人心事!
1950年4月,龍鬚溝清淤工程啟動。工程隊的工人、派出所的警察、來支援的解放軍戰士一起動手,沒日沒夜地刨起了臭溝,用鐵鍬挖,用土盆端,用小車推,個頂個是一腿髒泥、一身臭汗。嬸子、大媽們趕緊從家裡端來了大碗兒茶、捧來了熱毛巾,老爺們兒索性甩開膀子、抄起鐵鍬加入了勞動大軍。撂地賣藝的也沒閒著,他們由衷地唱起了數來寶:“人民政府了不起!了不起,修臭溝,上手先給咱們窮人修。好政府!愛窮人,叫咱們乾乾淨淨大翻身。修了溝,又修路,好叫咱們挺著腰板兒邁大步……”
被這天翻地覆的熱烈氣氛激發出行動來的,還有剛剛從海外歸來不久的老舍。很快,他就寫出了三幕話劇《龍鬚溝》的初稿。
1951年2月,由老舍編劇、焦菊隱導演的話劇《龍鬚溝》登上了首都舞臺。戲裡那親切的京腔京韻,那悅耳的吆喝聲讓人們身臨其境。用戲裡趙大爺的話說,當時的改造工程給周圍的居民們帶來了“五福”。一個地方和一齣戲就這麼著緊密交織在一起,讓土生土長的窮苦百姓獲得了實實在在的幸福感,無論是在戲裡還是在生活裡。
四
龍鬚溝透過這齣戲名揚天下,但真實的龍鬚溝已被填平鋪上了柏油路,這三個字也從一條臭水溝的雅號演變成了一條街道的名稱——“龍鬚溝路”。
龍鬚溝東邊那片叫金魚池的水坑窪地倒是被保留了下來,填坑修湖,建成了一個元寶形的人工湖。起初,那湖水是清澈的,可以垂釣,划船。但由於缺乏活水,日久天長,池水自然變得不再清澈,再加上排水不夠暢快,趕上下大雨,池裡的水能漲得和欄杆一般高,甚至往大街上灌,流進住家戶的屋子裡。
金魚池的改造迫在眉睫。1965年,北京修建地鐵一號線,政府就用挖地鐵的土填平了金魚池,用高壓裝置把土石砸得結結實實,在上面蓋起了50多棟簡易樓。多少年來蝸居在低矮破舊的小平房裡的老住戶全都遷進了新居,這是繼整治龍鬚溝之後又一樁天大的美事。
屋裡四白落地,房間一大一小,南北通透,還帶著一個小廚房,出屋門就有自來水使,一轉身就能上廁所,再也不用擔心下雨漏水了。在當時的北京,能夠住上這樣的簡易樓是一種幸福。居民們再一次切身感受到共產黨的溫暖,他們把簡易樓之間剛剛形成的三條街道命名為翻身街、向榮街、更生街。小妞子的同齡人那一年應該是二十四五歲吧?這簡易樓正好作為他們成家立業的新房。
五
轉眼又是30多年,各家各戶添人進口,兩代人變成了四代人。當時的簡易樓住起來就顯得窄憋了,老化嚴重,成了危樓。2001年,龍鬚溝、金魚池地區第三次大規模危改工程拉開了序幕。
為了讓居民早日住進新樓,街道的工作人員做了大量深入細緻的調研和安置工作。工人們夜以繼日連軸轉,僅僅用了10個月,首批160戶回遷居民就拿到了新房的鑰匙,敲鑼打鼓重新回到了金魚池社群。
豁亮的小廣場中央,綠柳掩映之下是一池碧綠的春水,消失幾十年的金魚池又重現眼前了,廣場周圍是一棟挨著一棟六層樓高的低密度花園式洋房。再往前走,正對著金魚池的一個寬敞的過道邊,有一條花崗岩砌的不寬的水溝。一抬頭,水道兩側兩根粗大的四方廊柱正上方高懸著一塊標牌,上面印著五個醒目的大字“龍鬚溝舊址”,底圖是一張黑白老照片,甭問,那必是從前的龍鬚溝。儘管它已被徹底填平,但人們不能忘記它,也不應該忘記它。它代表著一箇舊世界的滅亡,更代表著一個新時代的開端。
六
金魚池社群的住戶們都是打小一塊兒長大,幾十年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老街坊,彼此有種親密的熱乎勁兒。遷進新居那年,小妞子當年的玩伴兒們已是60來歲的人了,他們大半輩子都沒離開過這片地界兒。這片社群的建築佈局也特意依照北京傳統街巷建成了類似四合院式的樓宇院落,形成了開放式的“街坊”居住模式,透出一股親切的人氣兒。
2004年4月18日,就是在第三次危房改造首批迴遷的紀念日那天,社群老街坊們聚攏在金魚池畔舉行了“小妞子”銅像揭幕儀式。打那天起,金魚池畔的這個廣場被命名為“小妞子廣場”,每年的4月18日被定為“金魚池社群節”。
隨著時光推移,老街坊們也相繼退休,搞點什麼文化活動呢?2012年,老街坊們一拍即合,打算自己排出戲在社群節上演,至於劇目,甭問,當然首選就是話劇《龍鬚溝》了。
別看這是一群業餘演員,但導演可是大名鼎鼎,她就是參加過1951年第一版《龍鬚溝》演出的李濱老師。李老師帶領十幾位比她小十幾歲,從來沒上過話劇舞臺的退休老同志排戲,談何容易?但3個月後,一出全部由當地居民原生態出演的《龍鬚溝》還真就在小妞子廣場向各位街坊鄰居彙報演出了。10年間,龍鬚溝人版的《龍鬚溝》大小演出了不下30多場。
作為一個地名,“龍鬚溝”已經很難找到了。現在這附近的街道全都改名叫金魚池街、金魚池中區等等。曾經儲存下的最後一塊“龍鬚溝北里2號”的路牌也已蹤跡難尋。可如果說生活就是一齣戲,那麼《龍鬚溝》這部話劇70餘年一直在天壇之北的這片土地上生動上演著,從來也不曾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