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睡前,曾紅兵給兒子樂樂剪指甲。
剪了一會兒,他發現兒子的食指頭上是個籮,便心血來潮,抓起其他手指細細察看,興沖沖地數起籮來:一籮窮,二籮富,三籮四籮開當鋪……
曾紅兵說的是老家方言,樂樂沒聽懂,只覺得很有意思,追著爸爸問他在嘀咕什麼。
曾紅兵笑著拍了下兒子的頭,故作神秘地說:爸爸在算你長大後是做什麼的!
樂樂一聽果然很感興趣,連忙坐直身子問道:那你算出來了嗎?
就著這個話題,父子倆聊得一身是勁。曾紅兵嘴上逗著兒子,手上也沒閒著,把樂樂的一個個小指頭,修剪得整潔圓潤。
小小的人兒,個子不見長,指甲倒長得飛快。曾紅兵一週就要給他修剪一次,不然指甲太長,玩鬧時容易刮斷受傷。
在樂樂還是個愛嘬大拇指的小嬰兒時,曾紅兵就開始給他剪指甲。一剪,就是七年。七年了,小嬰兒長成小小男子漢,他們不僅是父子,還是最好的哥們。
樂樂不管遇到什麼事,都會第一時間告訴曾紅兵。有時候,他甚至會叮囑曾紅兵要瞞著媽媽,因為那是他們男人間的秘密。
一想到這裡,曾紅兵的心就軟成了棉花。
把兒子哄睡後,曾紅兵回到自己的臥室,妻子趙潔正躺在床上敷面膜玩手機。
曾紅兵也躺下來拿起手機,刷重新整理聞。
不知過了多久,趙潔洗好臉,關燈,睡覺。
這個過程裡,夫妻二人沒有說一句話。但是,曾紅兵不覺得這有什麼不正常的,他覺得老夫老妻都這樣,尤其是像他和趙潔這樣從年輕時就膩歪起的,早早歸於平淡不過是情理之中的事。
曾紅兵和趙潔是大學同學,二人從大一便相戀,感情如膠似漆,一直被同學們視為模範情侶。大學畢業後,兩人在雙方父母的祝福下登記結婚,並一同前往省城上班。
婚後第二年,趙潔生下兒子樂樂。因為各種原因,雙方老人無法幫忙帶孩子,趙潔不得不辭職在家相夫教子。從此,曾紅兵一個人肩負著養家重擔,經常沒日沒夜地加班。
生活是辛苦的,可是,一想到在這個車水馬龍瞬息萬變的城市裡,永遠有一盞燈為自己亮著,永遠有老婆孩子在家等著,曾紅兵就覺得生活充滿了希望。
樂樂八個月大的時候,就會喊爸爸了,喊得奶聲奶氣又清晰無比。曾紅兵激動得一把將兒子提上肩頭,讓他騎在脖子上,到處跟人說他兒子會喊爸爸了。那時候正是夏天,樂樂沒兜尿不溼,一泡童子尿從曾紅兵的耳根子淋到肚臍眼,惹得旁人哈哈大笑。曾紅兵自己也笑不可支,直嚷嚷,“我家這小兔崽子尿真長!”
樂樂兩歲半時,曾紅兵終於攢了些積蓄,考慮到孩子上學的問題,他決定買房。在這之前,一家人都是租住在一套小房子裡。趙潔還時常因此抱怨曾紅兵沒用,但兩人終究是熬過來了。
找父母借了點錢後,曾紅兵終於湊夠首付,購買了一套價款為兩百多萬的大房子。購房後,趙潔強烈要求曾紅兵必須在房產證上加上自己的名字,並明確她享有50%的房產份額。
曾紅兵猜想妻子可能是在家當家庭主婦太久了,缺乏安全感,於是向她解釋,這是他們的夫妻共同財產,加不加名都是她的,以後都是他們兒子的。當然,最後他為了避免吵架,還是照做了。
如果曾紅兵不那麼粗心大意,一定能發現趙潔眼神裡的迫切和慌張。
生活沒有如果,也沒有不透風的牆。水落石出,不過時間早晚。
2015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曾紅兵準備輔導孩子作業,樂樂卻心不在焉地拿著媽媽的手機玩遊戲。
曾紅兵十分生氣,一把奪過手機,正好收到一條陌生人發來的簡訊:睡了嗎,怎麼不回我了?
男人的直覺讓曾紅兵心裡咯噔一下,仔細翻看手機,卻又找不到趙潔和此人的任何聊天記錄,於是將該簡訊拍照留存後刪除。
從那天起,曾紅兵格外留意妻子的一舉一動。他發現,趙潔經常會跑到衛生間接電話。而且每次接電話時,都開啟水龍頭,外面的人完全無法聽清楚她說什麼。
曾紅兵站在衛生間門口偷聽了無數次,儘管什麼都聽不清,心思卻越發混亂。他很想弄明白,又不敢真明白。他知道,如果他明白了,他的家從此雞犬不寧。
就這樣隱忍了小半年後,發生了一件事,讓曾紅兵發現,他的生活可能沒那麼簡單。
那天,曾紅兵去接樂樂放學,正好遇到其他幾個相熟的家長。家長們在討論孩子的長相,誰家的孩子像爸爸,誰家的孩子像媽媽。有個心直口快的媽媽對曾紅兵脫口而出:我瞧著你們家曾文樂既不像你,也不像他媽媽啊!
女人的話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曾紅兵的神經,使得某些猜測擺上檯面。曾紅兵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上湧,有一股難堪要將他焚燒殆盡,又令他心灰意冷。
曾紅兵終究只是個普通的男人,沒辦法裝聾作啞一輩子。畢竟,兒子是他的底線,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驕傲和榮光。
他偷偷拿著兒子的毛髮做了親子鑑定,鑑定結果和他的猜想果然一樣。
曾紅兵記得,那天的迎春花開得特別好,黃燦燦的漾在人的心尖上,所過之處,染遍春的希望。唯獨掠過他的心頭,寸草不生。
他拿著報告,蹲在路邊,哭得像個傻子。
有兩個年輕的女孩經過,看了他一眼後離去,嘀咕著:估計是得了絕症,真可憐!
曾紅兵哭得更兇了,可不是絕症嘛,他的家得了絕症,該怎麼治呢?
夜深了,曾紅兵行屍走肉般往家挪,春天的夜風,竟是刺骨地凜人。
走到樓下,曾紅兵抬頭仰望,一眼就鎖定了自己家。趙潔正在陽臺收衣服,燈光將她的身影拉成一種鬼魅的形狀,在曾紅兵的眼窩裡上下浮動。
不知過了多久,順著眼角流過耳廓的淚水被風吹過,寒意透心,曾紅兵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到家後,樂樂正在做作業,眉頭蹙成一團。
曾紅兵想:不是親生的就不像我,我從來不這樣皺眉頭。
鼻子一酸,曾紅兵幾乎又要落下淚來,卻看到樂樂興高采烈地朝他奔來,嘴裡還雀躍地喊著“爸你可回來了”,上來拉住曾紅兵的手。曾紅兵整個人僵在那裡,動也不動。
樂樂見他還沒換鞋,立刻從鞋架上拿起拖鞋,蹲下來,催促他脫鞋。
曾紅兵低頭,正好看到樂樂的頭頂上,有一個旋。他想,至少還有一個地方是像他的。瞬間,他的腦海又風雲萬變。終於,摸了摸樂樂的頭。
趙潔從臥室出來,看到他們還在玄關那裡,有點動怒:你們爺倆還杵在那幹嗎,曾文樂你快去做作業,曾紅兵你去廚房熱飯吃,現成的飯菜,微波爐裡轉一圈就行了。
曾紅兵看了趙潔一眼,他想,如果她對他還存了一點心,一定能看出他的痛苦。他們曾經那麼密不可分,可他連她出軌了八年都不知道!不,也許不止八年,也許更久,也許在結婚前就有情況了!
曾紅兵感覺腦子快爆炸了,他快步衝進廚房,洗了個冷水臉,開始熱菜。
很誘人的菜,蒜泥大蝦、肉末茄子和炒菜薹。肉末茄子是曾紅兵很喜歡的一道菜,蒜泥蝦是樂樂的最愛,敞開了吃,他能一個人幹掉一盤。
曾紅兵經常在飯桌上逗他,故意搶走他的蝦。樂樂從沒生氣過,時間久了,反而會假裝生氣倒過來逗曾紅兵,最後卻執意要分一半給他。
今天的蒜泥蝦還剩一半,必定是樂樂忍著嘴饞留給他的。曾紅兵的心比那蒜泥還要碎,熱油一淋,軟了下來。
第二天,曾紅兵向單位請了一週的事假。
他買了套不顯眼的衣服和一頂鴨舌帽,連日跟蹤妻子趙潔。
曾紅兵想過了,如果她已經改邪歸正,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越軌行為,那他就蒙起眼睛過日子,繼續像從前那樣,幸福的一家子。反正二胎政策也開放了,他還能再有一個孩子,一個他自己的孩子。
然而,趙潔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一個星期還沒過去,曾紅兵就親眼瞧見妻子趙潔和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走進酒店。
他在酒店對面的小吃店坐了三個小時,直到屁股坐疼了,才看到趙潔從酒店出來。
出了酒店門,趙潔很緊張,四下張望。中年男人倒是一臉的不懼不怕,還掐了一下趙潔的屁股,壞笑著在她耳邊說了句話。趙潔忿忿地瞪了他一眼,似生氣又似撒嬌地拍了男人一掌。
小吃店裡的曾紅兵,看著湯麵上被他揉碎的衛生紙,胃裡一陣翻滾。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
曾紅兵儲存的各種證據,已經完全能夠讓他在離婚官司中勝訴並向趙潔索賠。但是,一旦打官司,就意味著樂樂從此會變成同學嘴裡的野孩子,再也無法抬起頭來。
如果不打官司,曾紅兵又怎麼能保證自己的合法權益?
這些年,曾紅兵的工資卡一直放在趙潔那裡,卡里的錢所剩無幾,早已被趙潔轉移得不知去向。婚後購買的房子,也明確了她享有一半份額。時至今日,曾紅兵才醒悟,趙潔早就在給自己安排後路。
八年婚姻,到頭來竟要人財兩空?曾紅兵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上天要這樣對他!
鑑於曾紅兵不想打官司,我們根據他的情況,擬出了一份詳細的談判方案,並初步擬定了離婚協議。我們彩排了無數次,對曾紅兵又進行了心理疏導,使得他的情緒最終平復下來,決定找趙潔好好談談。
儘管演練多次,曾紅兵知道,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對趙潔掏心掏肺。哪怕是為了離婚,他仍有很多心裡話不得不說、有很多問題必須要問。這麼多年,夫妻一場,而且,她還是他的初戀。
當曾紅兵動情地回憶起大學的戀愛時光,說到兩個人同吃一碗素面的日子,趙潔的眼神動了動。如果說她對曾紅兵沒有感情,那肯定是假的,他們在一起十二年,是塊冰都會化,更何況曾經還是親密無間的戀人。
曾紅兵又說起這些年對樂樂對趙潔對這個家的感情和付出,尤其是樂樂,他做得不比天下任何一個父親差,恨不得拿出自己的一切來疼愛他。哪怕工作再累,下班後一定堅持給他輔導作業,週末一定帶他們娘倆出去玩。趙潔的眼睛已經紅了,渾身都在顫抖,她知道這一天終於要來了。
當曾紅兵說到他發現趙潔多年的出軌和欺騙後那種生不如死的感受,趙潔掩面大哭起來,不敢面對朝夕相處的丈夫。
曾紅兵拍了拍她的肩膀,緩緩道來,其實他已經找到了足夠的證據,但是想到那麼多年的感情,想到他那麼喜歡的樂樂,他決定,原諒過去重新開始,不再追究趙潔的過錯,並放棄追索多年來為樂樂所支出的撫養費,希望兩人能和平離婚,不要傷及孩子。
曾紅兵的真情流露和寬容大度,讓趙潔堅守的心防徹底崩潰,不僅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還願意將轉移的財產如數返回並淨身出戶,來彌補自己對他的傷害。
趙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我真的好後悔!
畢業實習時,單位領導看上了她,而她沒有背景,害怕實習沒法透過,便在半推半就中和領導有了私情。當她發現自己懷孕後,第一反應是偷偷去打掉,因為她實在弄不清楚到底是誰的。
但是,曾紅兵發現她懷孕了,高興得不行,讓她找不到藉口去做手術。就這樣,熬過憂心忡忡的孕期,趙潔生下了樂樂。她拿樂樂的毛髮去做親子鑑定後,差點沒發瘋。她去找單位領導,領導不肯離婚,但是承諾每個月給她一筆錢。
七年的婚姻裡,趙潔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經常夢見曾紅兵拿著刀要砍死她。她知道,她和曾紅兵的家遲早要散,而單位領導又不能給她婚姻。她感到四面楚歌,只有不斷抓住錢,才不至於一無所有。
曾紅兵想到趙潔這些年的煎熬,考慮到他們母子的可憐境遇,於心不忍,主動分給趙潔十萬元存款。一週後,兩人協議離婚,各自開始新生活。
離婚後的很長時間,曾紅兵都要靠安眠藥度日。不管男女,經歷過刻骨銘心的背叛,很難再敞開心門。
然而,生活還是要繼續,我們來這世上一遭,就這樣放棄自己,放棄生活,豈不辜負了美好的生命。
去年春天,曾紅兵再婚了,新娘笑得比春風還和煦。
夫妻倆時常在城市周邊自駕遊,日子過得比小年輕還要浪漫。
今年年初,曾紅兵的兒子出生,眉眼活脫脫一個小紅兵。他一個大男人,站在產婦床邊,看看妻子,又看看兒子,哭成了狗。
因為照顧孩子熟練又貼心,產房裡其他媽媽羨慕不已,就差拎著丈夫的耳朵讓他們向曾紅兵學習。
每次聽到別人誇他是好爸爸,曾紅兵的心裡就一陣發酸,忍不住想起樂樂。是他教會他當一個好爸爸,然而他們的父子緣分,終究停止了。
樂樂的私生子身份最後還是暴露了,因為趙潔和單位領導打起了撫養費的官司。
離婚後,趙潔和單位領導來往更加密切,很快就被領導老婆發現,對方大怒,以離婚作威脅,單位領導跟趙潔玩起失蹤,也不再支付樂樂的撫養費。趙潔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愈發艱難,不得不撕破臉面起訴樂樂的親生父親。
曾紅兵知道後,決定去學校看看樂樂。他和其他來接孩子放學的家長一起等著,看到那個熟悉的小人耷拉著腦袋一個人走在最後面,他的心被揪得生疼。
樂樂看到曾紅兵,眼睛裡瞬間聚滿光芒,驚喜快要溢位來。小跑了幾步,他突然慢下來,小臉全是沮喪。
曾紅兵順著他的眼睛往後看,趙潔杵在人群裡,神色灰敗。
人生如棋,一步錯,步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