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婆(原創小說)
秦子嵐(筆名)
現在再來講這個故事,似乎頗有遺老之嫌。故事是好故事,故事也是老故事。
(一)
啞婆一直是個傳奇,在江湖中。
這是一個晴朗的中午,太陽熾烈使人眯縫了眼,一切白花花的,連知了都懶了聲音,有一腔沒一腔的。
我躺在竹編長條藤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昏睡著。以至於從門外進來的人徑直晃盪到我面前,我仍有一搭沒一搭的昏睡著。
第六感讓我猛然驚醒,是她——啞婆!當我終於清醒過來,我整個身形陡然從藤椅上直了起來,逃離啞婆成了我最迫切的念頭。是啞婆,沒錯的。
從小,我就不敢看她的眼——渾濁,蠟黃,還有,對了,那是一雙說不出的無限悽苦的眼。
啞婆年紀不大的,聽姑姑說也才40出頭,可是當年她在我們那一鄰里,輩分高(不是由著父姓,而是由著夫姓的緣故)。同齡人中,她總是一般高出兩輩,所以她的稱呼有時經常亂了套,奶奶變阿姨、變姐姐……後來因為人們實在難分大小,時間長了,大家乾脆啞婆一叫了之,似乎這樣,大家都安了心。
啞婆成了她的固定稱號。
可是對這個稱號我總是不敢叫的,只要老遠看到啞婆,我總是悄悄能踅多遠就踅多遠,實在避不過了,就嗓子眼裡憋出:啞婆——婆,然後一逃了之。對,啞婆——婆,這是我對啞婆的固定叫法,沒有之一。我知道,這種稱呼裡,藏著我童年最可怕的恐懼。
啞婆每次聽我叫她,總是含笑的,想伸手撫摸我的頭。就在她的手緩慢伸出的瞬間,我已經逃離,離她有多遠就有多遠。我總是想象著啞婆對我伸手時,劃出的弧線就像武俠小說裡的無影手,無數個手掌印在背後攆我的頭,然後輕輕撫摸。每次想到這裡,我渾身總是一個激靈。因為姑姑總說,啞婆是死了兒子的。然後姑姑還說,啞婆最喜歡我。所以在我的想象中,她總會抓了我回去當她兒子的。
啞婆自然是啞的。
啞婆自然是啞的,可是她身上最生動的就是她的手了。翻飛,旋轉,即使遇到再多人不明白她所表達的意思,她已經急得面紅耳赤了,甚至嘴動輔助於表情,可是她的手還是那麼不緊不慢的,悠然翻飛,悠然旋轉。
她的俏手裡藏著她的故事。
啞婆,其實,以前是不啞的。
聽姑姑說,啞婆年輕時漂亮,繡得一手好繡。十里八外,遠近聞名,是好多鄰里小年輕的夢中人,可是她由著驕傲,愣是誰也看不上。
一個途徑的算命的曾說,啞婆是苦命之人,必流離,必遭厄……
一個同樣白花花的、烈日灼心的中午,整個街道空寂,連往日烈日下追逐打鬧的娃兒也不見。老屋簷下的蜘蛛面對已經上網的蒼蠅,居然忍了饑荒,有氣無力地歇著腳兒,由著它去。
天光亮光亮的。
忽然,一聲悠遠清朗的聲音如天籟般從遠處傳來,賣糖嘞,賣糖嘞……換糖嘞,換糖嘞……街道間昏睡中人,皆驚醒,何來此聲?如錚錚玉音,一下入人心扉。
第一個跑出來的自然是啞婆。就在這樣一個綿遠悠長的午後,她居然靜心繡著她的繡。冥冥之中的清音遼越,聽得她心中一震,是他了,是他了。
她急切應聲而出,斷了針頭,翻了線筐。那個恰巧經過的年輕貨郎聽到屋裡急促而出的姑娘,斜斜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與空氣中熾烈的陽光匯聚成了一串串的音符直抵啞婆之心。就那一眼,成了。就那一眼啊,成了。
用啞婆後來的話說,陽光裡,他迎著我……
那一天中午,陽光下,貨郎輕撫繡孃的手的故事成了這條街道上最轟動的新聞(當然不知道新聞的真實性)。
但是, 啞婆家的確炸鍋了。
空氣裡充滿了反對——捍衛,割親——投奔。
隨後,二人遠走他鄉。後來有鄰里人說過,曾經在別地,看到過啞婆。二人倒是幸福,一個繡花賣,一個老本行,不久他們還有了一個男孩。啞婆還多次傳話要回來看看,無奈家裡老父親發狠話,說讓她死在外面,一世不再相見。
事情要從頭說起,當年老父親被愛女逼迫,原是想認了這個女婿。不料細問起來,這個貨郎居然和他們家是同族,這已經是犯了大忌諱。關鍵老父親在查了族譜以後,當場氣得捶頭頓足:“這……這……怎麼得了……這個鱉三居然比自己的輩分足足高了兩個!兩個!!”
大逆不道聲中,老父親硬生生趕了啞婆出門,並揚言此生與啞婆再也不見……
(二)
江南的夜晚總是寧靜的。經過了白天夏日的喧鬧、熾熱,夜好不容易成了主角,它唯恐這樣的佔領又被白日領了風騷,因此以寧靜抵抗,讓時針拖延。
豈不料,夜的這個白日夢還沒有做夠,“啊——”一聲尖叫就劃醒了夜,於是太陽正式宣告了夜的結束,她堂而皇之站出了地平線,雖稍顯慵懶,然不可逆。
天突然就亮堂堂的了。
亮堂堂的天也依然沒能夠鼓舞尖叫聲沒落,因為尖叫才剛剛開始。遠處街角一屋奔出一女子,披頭散髮,腳步踉蹌,拼命撕扯胸前薄衣,模樣猙獰。“啊——我的毛毛啊,啊——我苦——命——的毛毛啊,啊——毛啊——”她忽然腳一趔趄,撲通摔於地上,淒厲之聲忽止,此後竟再無動靜。
遠處因尖叫驚醒的犬們由初起的淺吠竟忽然變得洶湧起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時間,加入的吠聲逾多,聲響逾大,傳至逾遠……
牆角邊蹩出一個人影,高高的,遲疑不定的,上前幾步遠遠看看了女子,又鬼似的輕腳輕手,兀自去了。
太陽獨佔天空的喜悅還未褪去,自顧自的忙著爬升,倏忽已至樹梢,凌亂間,竟未曾留下此人的倒影。
遠處,想是狗兒們已然叫累,悄悄兒的,都止了聲音。大地忽然空寂,地上女子也成了大地的剪影。
“ 倒馬桶嘞,倒馬桶嘞——”吆喝聲乍然在遠處而起,似與這個早上分外的格格不入。婦人、娃兒們忙成一團,孩兒們被拍醒,被嚷著讓抓緊撒尿,婦人們則惺忪間匆忙拎了馬桶,不忘順手拿走了刷子備用。她們奔至車前,倒了穢物,傾點清水,涮洗馬桶,紛紛至太陽底下暴曬馬桶。
大街終於在婦人們的忙碌中,正式啟動了它一天的開始,雖不情願,但又無奈。
忽然,“啊”——“砰”——,銳利的刺耳聲打破了婦人們洗涮的嘈雜聲、家長裡短的交談聲。婦人們循聲而去,大地上的剪影隨即入眼,旁邊是傾翻的馬桶和還在肆意流淌著的一地穢物。桶邊,遠遠的,一個婦人手指剪影啞然著,臉色煞白,滿眼驚恐。
大了膽子的婦人彥二嫂小心靠近,咦,地上躺著的不是繡娘嗎?她一步搶上前去,蹲下身來,想用手去探,忽又縮了回來。
旁邊婦人們嘰嘰喳喳:“探啊,探啊,死了沒有?”於是,摸額頭,有體溫;探鼻息,有呼吸,想想總不至於有事了,彥二嫂心裡放了一百個心,拍拍自己胸脯,長嘆一口氣。旁邊早有按捺不住的人兒,拿起拇指狠命按向繡娘人中。
“毛毛——”一聲低喚傳來,繡娘眼睛睜了睜卻又閉上了。“再按,再按……”旁邊人急不可耐。早有珍二嫂又下手死命掐去。繡娘終於悠悠睜開了眼,臉色迷茫,看著大家,突然驚跳半坐而起,瞬時,臉色煞白:毛毛,毛毛……右手在地上一撐,掙扎著爬起來,嘴裡唸叨著:“毛毛——毛毛——”跌跌撞撞衝向屋裡。
眾人不知所以,一起跟著擁進了屋裡,只見繡娘已經抱著娃兒癱坐在地上。一會兒親親孩子的臉,一會兒摸摸孩子的頭,嘴裡語無倫次著:“毛毛,你好著呢,你好著呢……”忽又大哭起來,“孩子啊,你命怎麼這麼苦啊,你怎麼就離了我去了呢……”繡娘話還未說完,已經全身癱軟靠在了床邊,她不停用雙手捶打自己的胸,似要死去一般。
一眾婦人沒了主意,這是怎麼了。彥二嫂上前想要說著什麼,忽然繡娘已經放聲哭了出來,大家終於明白過來,娃沒了。心急的珍嫂一把抱過孩子,一探鼻息,“啊”的一聲,大家才知道真的出事了。可是好好的呀,晚上娃抱出來還好好的啊,怎麼就……
這邊婦人,一個去揉著繡娘胸口,並輕聲安慰:“繡娘啊,不急不急啊……”一個趕緊的拿著扇子去扇了繡娘,還有的呼天搶地的出去找人去了。
屋頂上窸窸窣窣,忽然從貼滿報紙的牆壁裡露出一個壁虎頭來,探頭探腦的,稀奇地看著這一切,一會兒又悄悄地縮回去了。這時,牆角另一邊也探出一隻壁虎,想是找伴兒來了,不知怎麼沒有抓緊,竟從牆壁上掉下來,徑直落在繡娘懷裡,嚇得眾人一陣尖叫。
慌亂過後,從繡娘斷斷續續的描述中,大家知道了真相。孩子晚上睡在自己邊上,半夜不知道怎麼挪移了位置,一下掉了下去,夾在床和梳妝檯中間,等啞婆驚醒,慌忙間抱了孩子起來,發現孩子沒氣似的,像是死了一樣。而那個貨郎因家裡親戚有事,恰巧又不在家。繡娘這才慌慌張張出來找人,不想急火攻心,一出門就一下暈了過去……
大家安慰安慰,也都一一散去,更有熱心鄰里去找貨郎去了。
至此,繡娘大病一場,高燒不退,昏睡中,嘴裡只啞著聲音念著孩子的名字。哪知燒退後,繡娘居然再也說不出話來,變成了啞巴。人也變得畏畏縮縮,見人就躲。見了貨郎更是瑟瑟發抖,嘴裡只會不出聲地嘟囔,滿臉驚恐。花自然也不鏽了,貨郎的清朗聲音自然也難再響起,屋子裡還常發出貨郎歇斯底里的吼聲。
終於,一日起來,繡娘發現貨郎不見了,她發瘋似的到處尋找,河邊,街口,甚至貨郎親戚家……可終也不見。她心裡暗暗留了希望,總以為貨郎會有回來的一天。
自那貨郎離去,繡娘愈發神智不清,終日遊蕩在街口湖邊,看見人,總是急不可耐地拉住別人的手,用手做那個動作:貨郎哪裡去了?貨郎哪裡去了?
鄰里總是嘆息,議論紛紛,古話說啊,婚姻要平輩,不然造孽啊,真的是應了啊。多般配的兩個人啊,可惜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小時候,我原以為這兩個故事串聯起來組成了啞婆的全部,美麗又悽慘。
我不由又想起了那個途經的算命先生,他曾說,啞婆是苦命之人,必流離,必遭厄……
我想,啞婆也就這樣,將會在啞啞癲癲中走完她的一生。
殊不知,故事卻還在繼續演繹著。
(三)
天入秋了。
入秋以後,大街多了平靜,少了喧鬧。
秋真好,一切都是飽滿的、鮮豔的,沒有春的蠢蠢欲動,沒有夏的火燎赤焰,更不似冬天,風一陣又一陣兒的,一陣又冷似一陣兒的,縮得人脖子都疼。而秋,有的只是稻子成熟的味道,氤氳著瓜果香氣的空氣。
啞婆家裡多了個男人,這個新聞一下子在大街炸開了鍋,讓平靜了多日的大街再一次沸騰起來。你傳他,他傳你,大家說得頭頭是道,宛若親見。
有好事者就在啞婆門口探頭探腦。
還真是,一個男人從屋子裡走了出來(事情傳出來了,男人反而不再懼怕)。
朱二,原來是朱二。大家鬆了口氣。朱二大家都認識,老街裡。一直單身無娶,雖家境差,但人勤勉,是個木工。
自此,朱二總是前去照顧啞婆,再也不顧閒言碎語,幫燒飯,幫打掃,幫洗衣,家裡家外,都攏了事兒去做。
慢慢的,啞婆臉色紅潤了,也有了笑容,舉止竟慢慢正常起來,手頭的繡活居然也撿拾起來。只是每當看著別人家的娃,啞婆眼睛裡總閃過一絲悽苦。
鄰里也多有勸說,年輕著呢,可以再生的,每此時,啞婆看看朱二,總是羞赧著笑。
故事朝好的方向發展,一切似乎圓滿結束。
而我也因某些緣由,離開了那個湖水穿越故里的水鄉。我如負釋重,我和啞婆也終將成為平行線,不再相交,不再有夢魘,也不再有夢魘裡啞婆婆在我身後孜孜不倦追我的恐慌。
可是姑姑的一通電話改變了這一一切。
(四)
從姑姑的絮絮叨叨的講述中,故事的畫面似乎在我面前又緩緩開啟。這是我和啞婆的又一次遇見,這也是我長大後一直不曾預見到的。
啞婆的家安定了,生活開始走上坡路,兩人雖未再生一兒半女,但也領養了一個女孩,頗有你耕田來我織布的幸福感覺。再加以兩人都勤勉,又都務實,小日子過得井井有條。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老城改造了,拆遷的春風來了,一眾鄰里都改頭換面,住進了小區。啞婆一家也歡天喜地搬了新居。
卻不知,真的是無風不起浪。一個很平常的上午,警車忽然停到了啞婆小區門口,警察打聽清楚啞婆住址後,在眾人疑惑中直接敲門而入。
從姑姑的描述中,原來事發當年那天的晚上,那個偷偷從牆角溜走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貨郎。
原來貨郎的清越之聲不僅吸引了啞婆,居然又吸引了另外一個女子,兩人不謀而合,好上了,但忌憚家裡的繡娘,不敢明目張膽在一起。
那天早上貨郎心生一計,假意有事前去親戚家,實際半夜返回,想害了繡娘。回來恰巧看到孩子從床上墜落,昏死過去,貨郎不但不予施救,還忽生毒計,稍加捂鼻,致那個親生娃兒憋死過去,從而使繡娘自覺罪孽深重,自己就可以堂皇離去。
事情的敗露,並不源於別人舉報,而是生癌半年的貨郎自知罪孽深重,自首而去。
姑姑忽然話鋒一轉:“告訴你好訊息啊,啞婆婆的刺繡已經申報非遺了,估計很快批下來了,那可是我們這裡獨一無二的……”
故事聽到了這裡,頗有大快人心之感。我們一面感嘆啞婆婆的悲慘命運,一面又慶幸啞婆婆最終脫離了那個算命先生的詛咒,戰勝了自己……
我眼前又浮現出啞婆婆的形象,可是她的眼睛不再像當年那樣渾濁可怕,而是清亮中帶著希冀,宛如少女。
我想,我一定會去看看啞婆婆——那個童年裡一直貫穿我深深恐懼的啞婆婆。一如當年她笑著向我走來,我也會笑著走去:“啞婆婆,你好!……”
那時,街邊的梧桐花一定會倏然開放,清香悠遠。
——轉載於望安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