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斤年肉
大集體時期,當了二十年生產隊長的二爹,在任期間以抓生產為由,總要熬到臘月二十九才會給社員放假。
今天的日子明天的年了,剩兩天時間了能幹啥?好在母親和嬸子們各個都是持家能手,每逢過年都偷功摸夫的在年前就把饅頭蒸好了。雖然多數是黑麵的。蒸出來不多的幾個白麵饅頭只有親戚們來了才端到桌面上長長臉,平日裡是見不到的。記憶中那胖黃豆芽倒是多,在炕角的大瓦盆裡膨隆成一座小山,上面苫著用以保溫的破頭巾孔隙裡,似矮樹林一樣鑽出一根根鵝黃的嫩,又如春天裡潮溼的小山包上拱出地面的冬蟲夏草。
記得有一年都到年根了, 可生產隊遲遲決算不出來工分。父親急得在安裝著籬笆門的院落裡轉出轉進搓著手等。直等到臘月二十九下午了,好不容易才從會計手裡領來十來元錢,父親救命似的緊緊地攥著錢,趕緊就領我去快要打烊的肉食門市部裡割豬肉。那年,每斤豬肉八毛,還得交納相應的豬肉票。父親抬頭望望水泥鋪櫃後面鐵架上的肉,又低頭望望我,抬頭看看肉,低頭再看看我,如是再三,最終割了兩斤肉。
父親單手託著用馬糞紙包裹著的那坨豬肉, 手停在肩膀的部位,似乎託著那個年代全部羞澀的歲月,很輕又很重,在冷清清的街道里,一步一顫,彷彿隨時打算振臂一呼而控訴點什麼。我跟在父親身後,看著寒風裡在父親耳邊獵獵作響的馬糞紙一角,和那滲出紙張並逐漸擴大的油跡,感覺那就是父親眼角滲出的淚痕。
那天父親還給我買了一掛鞭炮,安頓我,“接老爺”時響響地放兩個,其餘的歸我支配。大年三十下午,我小心地拆開捆綁引線的細繩,把一個個散發著藥香味的鞭炮,塞進剛剛穿上身洗得發白但又小了點的過年衣服口袋裡。隔著口袋按了又按,感覺我就是全村莊最富有的孩子。
年節期間家裡來了客人,我和弟弟在半舊不新的窗戶紙上,用指頭蘸著唾沫洇開一個小眼,倆人輪換著閉一隻眼往裡去看,看客人在父親的作陪下,大口的吃著白麵饃和豆芽炒肉。哥倆吞嚥著口水,祈禱客人能嘴下留情,剩餘一筷子兩筷子的讓我們解解饞。咂巴著嘴巴回過頭來,看見媽媽斜倚在貼著紅紅對聯的廚房門框上,正撩起圍裙擦眼睛呢。另一邊的門扇上,印刷粗劣充當門神的秦瓊也乜斜著眼睛,同情地看著我們。
在後來的日子裡,每次想起當年割肉那個場景時,我都高度懷疑父親那天的確是要割一斤肉的,但他在低頭望我的一瞬間肯定柔軟了心腸,而最終改變了數目。現在想想,當年那兩斤年肉該是多難為母親啊,既要在過年的三天時間裡,每頓飯裡都要漂點油花,還要在來客面前顯得不至於太寒酸,母親肯定是使盡了渾身的解數。
至今差不多半個世紀過去了,適逢華夏盛世,生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連平平常常的日子,也比曾經的年節豐富。每到辦年貨的日子裡,看著大街上琳琅滿目的各種年貨和肉食店裡的各種肉類,還有家裡堆放的各種吃食,我都會不由得想起當年那個冷清清的下午和在寒冷的街道里一前一後走著的父子倆,還有媽媽那個擦淚的動作。每一次想起都有股扎心的痛。
但願那樣的日子不再光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