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若敢喝,本王讓你全族陪葬!”
他剛說完,我端起毒酒一口飲下。
我這個窩囊公主這麼意氣的壯舉實在出乎齊韶的意料,失去意識之前,我見他紅了眼睛。
我敢喝這酒,那還不是因為——
這毒是我自己下的嘛!
2
我是南詔國的公主,一個頂窩囊的公主。
攝政王說要我去給他暖床的時候,我屁都沒敢放一個,就屁顛屁顛地去了。
不過這事兒怪不得我,一國公主,如此窩囊,主要是因為我上頭有個頂窩囊的父皇。
攝政王要我去給他暖床的時候,我爹屁都沒有放一——
沒有,他放了個屁。
他笑出了滿臉的褶子,賞了攝政王一隻白玉床,悄悄對我說:“好女兒,這是你的機會!尋常女兒家連王府都進不去,現在齊君親自討了你,大好的機會!”
齊君,就是南詔舉國上下對攝政王的稱呼。
聽著就特麼是個亂臣賊子!
我爹臉上的笑容愈發猥瑣:
“你去收了他,咱們父女倆,就能穩坐江山啦!”
放他孃的狗屁!
說得好聽。
這分明就是賣女求榮!
而且,不切實際。
3
齊君,原名齊韶,齊君是眾人對他的尊稱。
他今年二十有一,府裡連侍妾都沒有一個。
聽說是他生性狠辣,而且常在軍中行走,不喜歡嬌滴滴的女兒家,可能有龍陽之癖。
我一個剛及笄的公主,大好年華還沒有來得及揮霍,世界燦爛還沒去看看,甚至向父皇討的美男還沒來得及消受,竟就要被送進王府暖床了!
世風日下!
人心不古!
忒!
齊君!
亂臣賊子!
4
誒?
等等。
我說話不能這麼硬氣。
我是個窩囊公主。
這不是我該有的語氣。
所以我只敢在心裡重拳出擊,面上唯唯諾諾地答應:“諾。”
然後屁顛屁顛地跟著他回了王府。
5
看著他端坐在馬車上一言不發,眉目如畫、鬢若刀裁的模樣,端的是俊美無儔。
忒!我在心裡啐了一口。
人模狗樣!
路上的行人嘰嘰喳喳,偶有幾句傳進馬車裡來。
“看,這就是那位的馬車。”
“你怎麼知道?”
“普天之下,除了皇室誰還敢用金色車駕?不就只有那位嗎?”
“聽說今日那位在昭華公主的及笄禮宴上討了公主暖床,明晃晃地打了皇室的臉面。”
“啊?還有這種事?那位比小公主大了不少吧?”
“是啊!大了六歲呢!可憐那小公主大好年華!”
“一國公主,淪落至此,可悲可嘆啊!”
我眼看著面前的齊君臉色逐漸黑沉,替外頭的那些人捏了一把汗。
忽又浮起一聲蒼老的嘆息:“我曾有幸在大災之年領過小公主當街施的粥飯,唉!當真是菩薩心腸啊!沒想到……唉!”
“你竟見過今上的昭華公主!聽聞今上自從登基之後,對公主愛護有加,從不許其拋頭露面。朝臣們也只在公主獲封之時遠遠朝見過一次,我等平頭百姓更是無緣得見。”
“老叟也只三年前隨著災民入城之時見過一次,那時今上還未登基,所以不曾有這些忌諱。”
“如何?”
“彼時公主還小,井井有條地安撫著入城的流民,從容不迫,有今上的聖賢之風。”
“唉……可惜……可惜……”
我聽著外頭真假參半的流言,喜滋滋地翹起了嘴角。
6
先皇沉溺享樂、縱情聲色、寵幸宦官、忌諱權臣、陷害忠良……總之,昏君能幹的事兒他是一件沒落。
彼時,誰不夾著尾巴做人?
我父皇能登基,得虧是我父女倆窩囊。
一年前攝政王兵臨城下的時候,我爹說服朝官們舉了白旗。
因我爹只有我一個獨女,註定沒有嫡子襲位,然後就被齊韶推上了帝位作他外姓稱帝的過渡之用,方有現在的太平盛世。
我爹的座右銘是: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翻譯過來就是能忍的我絕不莽著能退的我絕不原地站著。
忒!
狗屁!
7
當年齊家樹大招風被先皇忌憚尋由頭抄家誅九族的時候,我爹為了明哲保身袖手旁觀。
現在人家想起來這回事兒了,要報復了,我爹這時候把我送出去就是羊入虎口,還不知道我會遭遇怎樣非人的對待…唉…
我垂頭喪氣,不住嘆氣。
端坐著的攝政王揉了揉我的頭髮,擰眉問道:
“嘆氣做什麼?”
我眼神驚悚。
淦!
這一下,他差點給我薅禿了。
等等!
他剛剛是不是想捏爆我的頭!
是吧是吧!
聽說他在戰場上可以以一敵百,瞬息之間取人項上人頭。
看他剛剛揪我頭髮的手法,顯然很有門道。
他恐怕是在試探我……
我默了默,看來以後更要小心謹慎,不能輕易洩露個人情緒惹他不滿。
否則我項上人頭不保。
8
我抖抖嗖嗖地回道:
“沒……沒什麼。”
齊君臉色更沉:
“你害怕我?”他歪著身子問我,“你從前的熊心豹子膽呢?”
我方想回被你吃了。
但又怕此言侮辱性過大惹惱了他。
等等!
我都窩囊這麼久了,我哪裡還有雄心豹子膽?
“沒……沒有。”
“還說沒有?”
他的手抬起來了……抬起來了……
他的手已經近在眼前了。
他已經準備要爆我人頭了。
我眼一閉,視死如歸。
昭華公主,名景昭,字昭昭,死於十五歲及笄之日,一生窩囊,不曾作惡,志向是普度眾生,替父皇匡扶天下。她死之時,國泰民安,於願足矣。
我連自己的諡詞都想好了。
9
聽到一聲輕笑,他扯了扯我的臉,皮都差點給我扯掉。
嗯?
不是取我人頭?
我一睜開眼,一張俊臉近在眼前。
他眉眼尚還帶著未褪的笑意:
“不要怕。”
嗯?
怎麼回事?
我竟然從冷漠無情不近女色攝政王的語氣裡聽出了溫柔繾綣?
他可是年少成名首舉反旗將先皇活活嘔死然後以一人之力重整朝綱手握重權的攝政王啊!
他這是什麼毛病?我縮著脖子沒有答他,只一言不發地苟著。
他見我不回,重新坐端正了,眸色沉沉,一路無話,約莫是沒了興致。
馬車停在王府的時候,他仿似無意地開口:
“公主平時也是這般和絕音等人相處的嗎?本王倒是想觀摩一二。”
他說完便掀開簾子自顧自下了馬車。
10
齊君果然是說到做到。
我看著院子裡被打包得圓滾滾的絕音和雪色,撲上去與他們抱作一團,痛哭流涕。
“嗚嗚嗚你們也來暖床了哇嗚嗚嗚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嗚嗚嗚……”
絕音兩眼淚汪汪地哭訴道:
“嚶嚶嚶攝政王的手下好凶把人家弄得好痛……”
我看著絕音的花容月貌,聯想到軍中的龍陽之癖,大驚失色:
“他們竟然敢動你!簡直是狗膽包天!”
絕音不滿地嘟囔:
“就是就是,殿下你看我手都勒紅了。”
我理了理頭緒:
“等等,就……只是這樣?”
絕音:“什麼叫就只是這樣啊?人家手都麻了,殿下你變心了,你不心疼人家了嗚嗚嗚……”
雪色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寬慰我道:
“殿下不必憂心,我等無礙。”
11
雪色是我的暗衛首領,主要負責我的個人安危,兼管我封地的軍民之政。
絕音是我的密線探長,掌管我在全國甚至鄰國的眼線,同時管理我在皇城的錢莊和我封地的財政。
他倆是我缺一不可的左膀右臂。
但為防外人起疑,名義上,他們不過是我寵愛的面首。
此番齊韶將他倆人都綁了來,說明齊韶已經對我的勢力瞭如指掌,恐怕還有敲打我的意味。
我背上不由得冒出絲絲冷汗。
齊韶此人,果然深不可測。
12
入夜。
我與雪色和絕音頭挨著頭湊在一張桌子上低聲密謀。
我支著下頜:“伎樂館開遍南詔的指標完成得如何了?”
絕音:“南詔十之七八的城池都已開了伎樂館,殿下的眼線幾乎遍佈全國。”
我:“嗯?怎麼回事?都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是隻開了十之七八?”
絕音:“缺錢。”
我:“......”
我又看向雪色:“擴募私兵的計劃進行得如何了?”
雪色:“正在加緊籌備,目前正在招募階段。”
我:“嗯?什麼意思?都好幾個月了,怎麼還在招募?”
雪色:“缺錢。”
我:“那在西涼國開茶館的事呢?”
絕音:“目前才開了三家。”
我:“嗯?”
絕音攤了攤手:“缺錢。”
“那修建南詔學堂呢?”
“邊境增兵呢?”
“開通茶馬道呢?
“推廣代田法呢?”
“普及江東犁呢?”
“缺錢。”
“缺錢。”
“缺錢。”
“缺錢。”
“缺錢。”
......
13
我拍案而起。
想我堂堂南詔公主,一不好逸惡勞,二不驕奢淫逸,三沒什麼燒錢的愛好,竟然窮成這幅德行!
又一想,此時我還寄人籬下,就洩了氣:
“如此,西境增兵的計劃先暫且擱置一段時間吧,先做其他的。”
“另外,公主府的茶葉以後都用陳茶吧。”
14
驀然,大家一下沒了聲音。
雪色摸著腰間的佩劍,直直地看向我身後。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赫然看見齊韶那雙寒浸浸的眼。
也難怪雪色那麼警惕了,我一國公主會這麼窮全賴攝政王把持了全國財政,公主府眾人早就對他積怨已深。
齊韶的眼神在雪色的面上逡巡了許久,又流連到了絕音的臉上,不怒自威:
“怎麼?你們也想為本王暖床嗎?”
我:???
他果然好男色!
我連忙攔在雪色和絕音的身前:
“王爺不過缺個暖床的,本宮一人即可。”
他轉眸看向我,沉吟片刻,意味不明地說道:
“這會兒你膽子倒是大了。”
15
他倆甫一出門,齊韶掌風一過,門便合上了。
他立在門前,臉上神情不喜不怒,我摸不準是個什麼意思,便笑嘻嘻地迎上去。
“景昭,二十個面首,你消受得了嗎?”
我剛走到他跟前,他便這樣不陰不陽地問了我這一句。
今晨,我的及笄宴中,父皇當著群臣問我說想要什麼及笄禮。
我想了想,回道:
“回父皇,女兒缺個暖床的。”
於是我的父皇難得慷慨的大手一揮,賞了我二十個面首。
我正喜滋滋地盤算著二十個人口,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從齊韶掌控的國庫裡多扣多少銀錢的時候,齊韶悠悠開口道:
“巧了,本王也缺。”
彼時我還不知道事情的厲害,並不覺得他這話有什麼不妥。
只聽得他繼續道;“公主殿下既已及笄,來做本王的暖床丫頭正好。”
任誰都看得出這是羞辱,我面上的喜色瞬間皸裂。
但他是手握重兵的攝政王,我父女在旁人眼裡不過是他的傀儡。
他既發了話,這南詔,誰敢說一個不字呢?
更何況,我還是個窩囊公主。
16
於是,此刻,我笑容可掬地抱著他的手臂,回道:
“如果是齊君的話,本宮自然一個就夠了。”
他的眸子果不其然一黯。
我蹭著他的胸膛繼續道:
“只是本宮沒有為齊君暖過床,不知道,齊君所言的暖床,是哪一種?”
我笑吟吟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著他,眼見他身子一滯,喉結不自然地滾動了一下,踮起腳尖,在他的喉骨上輕輕咬了一下,順帶伸出舌頭輕描了描。
他的身體轟然燒了起來,垂下的眸子裡燃著熊熊烈火,一把將我攔腰抱起,暗聲道:
“你待他們也是如此嗎?”
我沒有回他,只是勾著他的脖子,以唇封緘了他的吐息。
齊韶再勢大,不過是一個男人。
17
接下來的事便很順其自然了.
「昭昭,你得負責。」
花開一剎,萬物失色。
「是我的不....我不知道昭昭是第一
「別哭了, 你一哭,我便覺得是我錯
18
說完,他還小心囁嚅道:「可明明, 是..先勾我的。
我翻了個身,面牆思過。
齊韶技術這麼差,這實在是在我的意料之
他都權傾朝野了,怎麼還不知道找人在這練個號!
真的一點兒旖旎心思都沒有嗎?
還是說那些美人為了恭維他沒告訴他他技術差的不行?
我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問了出來。
「我也是第一次。」齊韶若無其事道。
19
哦
我應了一聲。懵了一會兒。等反應過來,
淦
虧了!
原來我就是那個陪他練號的!
垂死病中驚坐起,小丑竟是我自己。累覺不愛。
旋即他勾了勾我的腰:「真的很差嗎? 」
我無力吐槽,翻了個白眼,便睡過去了。
20
當齊韶的暖床丫頭,沒有想象中那麼艱難
說是暖床吧,除了第一次, 他每晚上床後也只是摟著我。
此外,齊韶對我甚至還有些...遷就。
遷就..不知道是不是該這麼形容。
譬如我每日賴床不想動的時候,他會一黑著臉一邊把飯菜端到我眼前。有時我在屋子裡跑來跑去懶得穿鞋,他便沉著臉將我攔腰抱到凳子上,笨拙地給我套上繡花鞋。
我睡前喜歡飲一杯酒,我的房裡便時時都備著佳釀。
我一到晚上身子便發涼,他便僵硬地圈著我,一動不動。
或許,他沒有傳聞中那麼鐵血嗜殺,冷酷
我想。
21
齊韶的發家史我歷歷可數。
十六歲以前,他一直是柱國將軍府的公子,那個南詔國最最飛揚跋扈的少年郎。
十七歲時,西境邊陲敵軍叩關,齊韶隨著柱國將軍奔赴了戰場。但可惜的是,因為先皇猜忌,戰場上糧草不繼,他們輸了。
在南詔國,吃了敗仗的將軍是要遊街的。頭土臉的敗將。
而後,柱國將軍的威望一落千丈。先皇趁熱打鐵尋了些由頭髮了御旨,削爵位
封地、誅九族。
只齊韶一人逃了出去,在柱國將軍原先的封地朔城揭竿而起。
南詔國內因先皇的苛政國庫空虛、官場腐敗、民不聊生,根本沒有抵禦的能力。
而將軍府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齊韶的整頓之下,齊家軍以摧枯拉朽之勢攻陷了南詔一座又一座的城池。
聽聞入城之時,齊韶會披堅執銳一馬當前,拿著一柄龍紋亮銀槍將不服之人的首級像串糖葫蘆一樣串起,嚇煞眾人,不過憑藉這種方式,齊韶威名遠揚,南詔聞產韶色變,許多守城官員甚至根本不敢抗敵,只一年便讓他攻到了天子腳下,揚言讓先皇獻出首級,將先皇活活嘔死。
自立為王攝全國政之時,他年方雙十。
這麼多年來,他以雷霆手段處理了先皇那些過於長進的兒子,只我父女二人比較窩囊,脖子上方才還有腦袋。
22
按理來說,齊韶這麼一個人,到了這個山置,是不必遷就什麼人的,尤其是我這樣一個皇族女子。
十幾天裡,我在王府暢通無阻,齊韶幾乎沒有為難過我。
之所以說是幾乎,是因為:
每當我想出府的時候,他便會以各種各樣的沒甚說服力的由頭攔住我。
譬如:
今天外面有雨,不宜出門。今天外面風大,不宜出門。
今天天氣不好,恐怕有雨,不宜出門。
近來有賊人入京,不宜出門。今天外面有人滋事,不宜出門。
我: ....
23
西涼國使者進京的那天,他終於沒有任何拘禁我的藉口了,而是坦白地告訴心我「景昭,我不會放你離開的。」因為我說了:
「齊韶,我的駙馬不會是你。」
我摸到了齊韶的密室。
裡面除了琳琅滿目的兵器和層層疊疊的密件外,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牆上掛著的銀色盔甲,還有一旁立著的黃金傘骨,在黑黝黝又暗沉沉的密室裡,尤其打眼。
看到在擦拭傘骨的齊韶,我嘴抽了抽。
巧了嗎這不是
我轉身要悄悄溜走。
他停下了擦拭的動作,慢慢悠悠道:
我的步子倏然一頓。
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我摸了摸鼻子、性上前,無辜道:
「王爺怎麼也在這裡?王爺也迷路了嗎?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什麼話也沒說,我緊張地頭皮發麻。
24
良久,他開口道: .
「昭昭,你還認得這把傘嗎?」
我望了望他口裡的那把傘,爛得只剩z骨了,傘骨細的地方也是彎彎曲曲歪歪扭扭的,甚至還有不少是折斷了的。
想不 到攝政王還有收破爛的癖好。
不過,傘骨好像是黃金做的,約莫很值
我不由得撫了撫手,由衷讚美道:
「不愧是攝政王,收破爛都收得很有頭腦。
他臉驀然一黑,我心道不好。
我趕忙將剛剛的話在口裡嚼了又嚼,仔回味可有不妥之處。
靈光一閃。
或許他是覺得收破爛這個詞配不上他高貴的身份。.
於是我補救道:
「不愧是攝政王,連癖好都選得很有頭腦。
25
他的臉,已經黑得跟鍋底煤一樣了,還咬牙切齒道:
「景昭,本王要當駙馬。」
這話的口氣不像是要當駙馬,倒像是要擰人肢子。
我打著哈哈:
「行呀,當誰的駙馬?」「你的。」
「你。」
我愣了好一會兒, 才正了神色,一字一句
「齊韶,我的駙馬不會是你。」「當」的一聲。
他手裡的黃金傘骨掉在了地上。
我看了看他身後的甲冑,又看了看地上的傘骨,仿似恍然大悟道:
「哦,原來你是當年那個穿銀甲的哥哥
然後他便明明白白地把我幽禁了起來。
26
翌日
我換回了我及笄時著的正紅色金絲牡丹田紋錦繡宮服。
齊韶下朝的時候,我正提著毛筆練字,才剛寫到:「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渡河......
他擰著眉,揮掉了我蘸墨的狼毫。墨點子甩得到處都是,好好的一副字,
惱,走到一邊放著酒水糕點的桌邊理了理裙襬淡淡然地坐下,再不鹹不淡地開口:
「齊韶,讓我走吧。」他站在原地,語聲冷硬:
「不可能。」
我拿起桌邊的酒杯時抬了抬手指,隨手給自己斟了一杯,平靜沒有起伏地說道:
「齊韶,我是公主,」我動之以理:「果和親,能夠換得國泰民安,我沒有理由不同意。」
「沒有人規定公主就一定得去和親,也沒有人會將一國生死全押在一名女子身上
他的聲音發沉,眉心擰成了個川字。我晃了晃杯子,仰頭專注地睇著他:
「若戰事因我而起,禍及百姓,」我曉之以情,「齊韶, 我會殉國。
這個情,自然是他對我的情。
我暗裡與齊韶鬥了那麼多年,自然能察覺到他次次對我的手下留情。
所以,才有了我這步步為營。
27
「齊韶,幫我守南詔,我要南詔子民有國可傍,田有五穀、家有熱粥,再無同類相食。」
憑什麼
他話還未落,我將酒杯送到唇邊,擲地有聲:「齊韶,答應我
齊韶聞言,省起我先前的動作,眼裡都是驚怒,想要過來攔我。
「你若敢喝,本王讓你全族陪葬!」
他剛說完,我端起毒酒一口飲下。
失去意識之前,我見他紅了眼睛。「齊韶,我賭你,捨不得。
我在心裡說道。
一月前,西涼派遣使者攜國書抵京與南切和i
國書上點明瞭要求娶昭華公主以結兩國秦晉之好。
等我的探子快馬加鞭將訊息傳回來的時候,半月已然過去了。
時間還是太急了啊。
28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皇宮了。
我絲毫沒有意外地打量著深宮裡明晃!
興許就是宮裡太暗了,所以宮裡的人便格外偏愛亮堂堂的東西。
譬如黃金,譬如少年。
這毒雖然烈性,發作快,但的確只是普通的毒藥,是我隨身藏在首飾裡以備不時之
自五歲被歹人劫過一次,我便有這個藏毒的習慣了。藏在衣服裡,或者首飾裡,或者指甲裡,總要藏點,我才能睡得著。
沒想到竟在這時候起了作用。
宮人見我醒了,出去通稟了父皇。
父皇急急忙忙地趕過來,- 臉擔憂兼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我偏頭瞧了瞧他花白的頭髮,彎起了嘴
「父皇,我做到了。」
29
父皇昏黃老朽的眸子裡滿是哀傷地看了我良久,愛憐地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我的
「昭兒,我們可以不去,我們可以把他們打回去。
我定定地看著父皇眼下的青黑,音色恬淡地述說事實:
「十年內耗,三年大旱,四年內戰,地利人和我們一個不佔,父皇,我們打不起。」
看著父皇用手掌使勁地抹了抹臉,臉上的褶子彷彿都被抹淺了一些, 我眼神飄遠:
「父皇,你說,齊韶應該也曉得我的決心了,他會幫我好好守著南詔嗎?」
「會的會的,我女兒又漂亮又聰明,齊韶他很喜......會好好的。」
我眼前驟然變得霧濛濛的,不由得眨了眨眼睛,道:
「我也覺得。」
30
史曰:
景昭,南詔順帝獨女。幼敏而惠,性柔淑順,風姿雅悅。三歲識字,五歲誦文,七歲成詩,獲封縣主。
時年十二,南詔大旱,政苛吏毒,逢朔地反,戰火連天,赤地千里,流民竄亂,匪作盜興,民難維生,易妻而炊,易子相食,婦孺老弱,竟飼強暴。昭華聞之,極悲愴,撫民入關,涕淚交垂,立命為生民,志天下大治。
於朔都,不幸為流民所襲,重傷。
年十四,克令克柔,安貞葉吉,雍和粹純,帝甚憐之,封昭華公主,賜食邑五百戶,轄幽、薊、應、寰四城。
年十五,號和親公主,賜食邑三千戶,坤幽、薊、應、寰、朔等十二城,和親西涼。
自那日後,我與齊韶再沒見過面。他終究沒讓我全族陪葬。
我出嫁的那天,他也沒來送我。
31
齊韶親啟
齊韶。
這樣喚你的話,以咱倆的關係,未免太工分了
請容我姑且喚你阿韶,可好? 阿韶。
我的駙馬不能是你。抱歉了。
過去我做了什麼,我從來沒有說過我不記得
原來你心悅我很久了,我是不敢置信那麼多耀眼奪目正值花季的姑娘,你怎麼會心悅我呢?
皇族的人,做事自小便帶著若有若無的計較,你若真覺得我有什麼優點,那都是我扮給大家看的,都是假的。
譬如,你遊街那天,我明知齊家冤屈,可我奉召進宮之後,絲毫不曾為齊府申辯。
我當時是個比現在還窩囊的縣主。
皇爺爺賞了我一把金絲線繡江山圖綢面黃金骨傘,你也看見了,又重又不實用,被雞蛋砸了兩下而已,綢面就破了,負氣其表而已。
可我還是歡歡喜喜地謝了恩,因為我知道,這樣做皇爺爺會更滿意。
那年,你十七歲,還是個滿臉不服輸的少年,不過眼神裡的脆弱做不得假。正好我也不大喜歡手頭的那把黃金傘,不知道竟會讓你記上這麼多年。
順便一提,那些百姓不過是被小人矇蔽,才會朝你扔爛菜臭雞蛋的,我幫你擋住了一些, 希望你別怪他們。
不過看你眉眼,便也知道你是個小氣的。哦,還是個記性好的。
聽說你後來掌了大權,將那些刁民都或輕或重地處置了。
但,既然你都那麼喜歡我了(叉腰),我便也不妨告訴你些隱晦了。
(此時你肯定沉著臉在想,哼, 你就仗著我喜歡你吧! )
也不知你記不記得,那年城牆之上,你被人放了冷箭.
我放的。
還有,去年宮宴之上,你被人下了毒...我下的。
還有,今年年初你幾條眼線被人掐了..我做的。
還有,年前你府上遭了賊。
我派的。
不過我想,你後來都知道了吧。也瞧得出來,我心軟了。
我原本不大喜歡你的,至少,沒有現在喜歡。
父皇教我的第一首詩是蔡大家的《公無渡誦這首詩是為了告誡我莫要學詩裡的狂夫,要善於納諫。我深以為然,不過還是不可避免地在暗地裡羨慕那位狂夫。
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那種狂妄,不是人都能有的。既如此,死又有什麼可怕呢?
悄悄告訴你。
你在我眼裡,就是個狂夫。
做你的暖床丫頭那半個月,竟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我從小學的道理是家國天下,你是個變數。
確實是景家對不起齊家,皇爺爺也確實錯了,可我生在皇家,便該沿著皇爺爺錯處繼續錯下去,斬草除根才好,免得春風吹又生。
在我原本的籌謀裡,你應該葬於那座城牆
只是沒想到,我還是留了你這麼一根野
既如此,那便留著吧,我想。
但活著向來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得替我而
阿韶,你應該聽說過吧。
最頂尖的獵手,往往以獵物的姿態出現。南詔,需要一個脊樑。
你聰明機敏,文能治國武能安邦,記性好能力好還有上進心。不過許是你年少被皇爺爺傷了心,所以對南詔的感情沒那麼深,不像我,從小享著子民的供奉、擔著百姓的生死。
得知我會去西涼和親,我不得已加快了計
劃,若是計劃順利,我應該可以如願的。但是,我低估了你的情意。
我以為,你會更顧全大局一點,畢竟你好歹當了兩年的攝政王。唉,從小你就是個變數
我說這話的時候,你肯定會覺得我對你失
我原本也覺得我應該對你失望的,可從心底蔓延出的喜悅膨脹不會作假。
原來,我很開心阿韶你在大局和我之間,選了我。
這很不符合我從小學習的道理,卻讓我很欣喜。
不過呀,我的阿韶。
我是南詔公主。
享著子民供奉、擔著百姓生死的公主。
一個合格的公主,理應為國而生,為瓦死。
當你那般紅著眼睛怒不可遏地威脅我時,我便曉得了,你無計可施了。
強者示人以弱,弱者才會示人以強。這一局,你又輸了。
但我也沒贏就是了。
抱歉了,阿韶。
我利用了你的心意。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阿韶,我不後悔。
我沒什麼盼望的,也不望你記著我。
我走之後,你在南詔隻手遮天了,再也沒有人暗中與你作對了,娶個妻子,好好過日子,順便照顧一下我的國家和子民。
畢竟,你是我最最喜愛的少年了,父皇年邁,我也沒有其他人可以託付了。
在此先謝謝你啦,阿韶。祝餘生順遂、福壽綿長。
昭華書於辛丑年餘月廿二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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陲邊境,南詔與西涼交界的地方。
在這裡,兩國要交接和親事宜,因南詔的隊伍不能入西涼國境。
「嚶嚶嚶我也要跟殿下一起去」絕音扯著我的袖子甩來甩去。「你不能去。」
「那為什麼雪色可以去?」
「因為他武功高強,去了西涼,難免會遇上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啥的。」
絕音眼裡含著一包熱淚,可憐巴巴地望著我表達他的控訴。
我被他看得心緊:
「你任務重大著呢!好好呆在南詔,幫我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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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剛把我二人送到關口。
忽然,一隻利箭破空而來。
雪色眼疾手快間長劍將其劈落。
「護駕!」
兩國隊伍轟然。
我眼皮跳了跳:
「你不是雪色。」
雪色很敬我,從不會對我做如此僭越的動
且,雪色的佩劍是我贈他的,因他總是自詡三尺微命,我特意命工匠為他多鑄了一寸,寓意不止。
這個「雪色」面無表情地覷了我一眼,我眼皮跳得更加厲害:
「齊韶。是你的人! ?」
接著,密密麻麻的利箭倏然從四面八方扣關而來,彷彿前面那隻冷箭只是前菜。
破空之聲持續不斷地颳著我的耳朵,他
「昭昭,這才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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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關閉城門!」
眾人惶惶然地退至朔城內,著急忙慌地鎖了城門,留娶親的西涼使者在城外瞠著眼
城牆之上,傳出男子洪亮的質問聲:
「西涼使者奉國書求親,吾君仁德睦和,特允公主和親,不想竟在爾國邊境遇刺,西涼求親如此不誠,還望諸位給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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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城城主府府邸。
我不贊成地看著齊韶。
他以公主在邊境遇刺作為藉口來拖延和親,可是,拖得了一時,還拖得了一世嗎
但,指責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反而是他率先開口道:
「昭昭,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我既然做了,便擔得起結果。」
「你學的是治國之道,我學的是退敵之法」
「治國講究仁義禮法,可退敵賴的是兵環厭詐,我從小學的也是釜底抽薪、借刀殺人這些法子。J
「對上他們,昭昭,你得信我。」
我聽出了他話裡的深意,省起了最開始的那隻冷箭,忍不住確認道:
「那隻箭,是西涼太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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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在西涼眼線太少,只曉得上任西涼王去世時這任西涼國主李赤陽尚還年幼,西涼太后便以輔佐幼兒之名臨朝稱制把握朝政,直到如今,李赤陽心智早已成熟,西涼太后也完全沒有要還政於君的意思,西涼朝堂已多有反對之聲,這次和親也算得上是西涼朝堂內的一次角力結果。
西涼王派自然力主和親,但太后派卻生怕國主勢大威脅到自己的權力。
沒有人會將刺殺他國公主的事情放在自己國境之內,我料到從南詔皇城到出關沿途可能會有太后的人安排刺殺,可一路卻風平浪靜。
我看了看易容跟隨的齊韶,忽然瞭然。
怕是太后的人早就動過手,只是都被他不動聲色地除掉了。
惹得西涼太后氣急敗壞只能在關口再次行刺,卻反而被齊韶的箭雨利用了,做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戲,把和親的隊伍攔在了朔
太后雖然會起疑,但當前的形勢於她來說不算太壞,在一-定程度上甚至還有利於她,譬如她又多了更多的刺殺機會。
他篤定道:
「接下來,李赤陽為了表達對公主被刺的歉意會親自來迎公主赴西涼。」
....你怎麼知道他一 定會來,而且他來了又能怎麼樣?」
「當年在朔城起事之時,我曾有幸知曠一赤陽不是當今太后親生,日前省起,僅興奇地挖了挖這樁秘辛,巧的是,李赤陽生母竟是為當今太后暗地殺害。」
....那太后豈不是巴不得他離開西涼他的勢力範圍,然後找個乾淨地方做了他,他又怎麼敢前來朔城...
「他一定會來的。你可知為何西涼點明要求娶昭華公主?」
...覺得我窩囊好拿捏?.
這就是我的知識盲區了,都說了我在西涼沒多少線人了!
「你快十四那年,化名趙景潛來朔城想要刺殺我的時候,在流民入城發生踩踏之時救過一個名為楊赤的小子,你護著他,被流民相踏,重傷,差點不治。」
他平靜無波地乜了我一-眼,繼續道:
「你既曉得化名,便也該猜到別人的名字也不一定是真的。不過看樣子,你沒猜到,他倒是猜中了。」
末了,他的聲音彷彿越來越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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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說起當年那件蠢事,刺殺不成反被重傷,是我景昭的人生裡另一件奇恥大辱,最後我都是被抬回皇城的!
養了整整兩年,才堪堪把命吊回來。國人沒見過我不是因為我父皇不讓我拋頭露面,完全是因為身體不允許!雪色便是那時候被派到我身邊代我掌封地軍民之政的。
想到這裡,忽然意識到另一個問題:
「真的雪色去哪兒了?」
「我讓他去送兩封信。」
「???他為什麼會聽你的?」
為什麼我會有-種被挖牆腳的感覺?
「因為那信是送給李赤陽的。」
「???為什麼是兩封?」
「一封是我承諾借軍助他奪權換西涼南詔不起戰事友好往來的密信,一封是他生母的手書。」
「你怎麼會有他生母的手書?西涼太后做大至此,不會如此倏忽留下證據吧?」
「我仿的。」
「........」
不知為何,他轉而嘆了口氣:
「昭昭,」我聞言直直地望進了他的眼裡,他說道:
「除了對你的時候,我一直都是贏的。」
是雲詭波譎下的無奈和深不見底的....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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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悟了。
有的時候,有沒有證據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需不需要證據。李赤陽信不信那封手書是他生母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被西涼太后壓制,需要一個由頭向齊韶1奪權。
而生母被殺,便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由頭,又有手書為證用來拉攏人心。如此,就算他借他國之軍誅殺了養母,別人也會覺得情有可原。
事後,若是有人驗出手書是偽造的,那也是狼子野心的齊韶偽造的,與他無尤,他只是被齊韶利用了。到時候西涼也只會認為這是齊韶的陰謀而-致對外,他依然能穩坐國主之位。
我已經不大記得楊赤的樣子了,只依稀同憶起他纏在一起的亂糟糟的頭髮和髒’、的臉,像個小乞丐,明明他還比我大一歲,卻矮了我半個頭。
想不到當年的小乞丐,已經有如此心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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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後,果然如齊韶所說,李赤陽來了朔城。
我在城主府門口見到了渾身是血的他。
他抓著我的手臂,張了張口:「趙..?7...然後便暈在了我的眼前。
若是沒有他這滿身傷,我還擔心齊韶的計劃不成,可他既然敢冒死前來,便說明了他的決心。
我無意彎了彎嘴角。
身後,齊韶的臉色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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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赤陽率領大軍返回西涼的那天,他騎著高頭大馬問我:
「景昭,你願不願意做我的王后?」
我發自內心地笑了笑,說:
「我是南詔昭華公主,恐怕做不好你的王后。」
他的眸子閃了閃,看了一眼齊韶攥著的我的手,道:
「孤懂了。」
說完便揚鞭打馬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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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赤陽走後,齊韶攥著我的手沒有鬆開。
他穿著一身銀甲, 握著一把黃金傘,旁若無人地問我說:
「昭昭,本王把這江山送你如何?」
我心道糟糕。
完了,
他終於要造我父皇的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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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
為什麼是我稱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