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incere.
“艾麗婭,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日禮物?”
“噢,如果能有一幅那邊的畫就太好了。你知道的,爸爸,書房裡的書我已經都看完了。”
“我也要,我也要!”
衣角被細白的手指不依不饒地拽住,奧斯特先生不得不俯下身子,把嘟著嘴的小女兒抱起來,用捲曲的鬍子蹭著她的臉蛋。
“那你呢,小伊娜?我的小天使想要什麼呢?”
“獨角獸!”伊娜被鬍鬚弄得發癢,咯咯直笑,躲避著撲倒在爸爸懷裡。
“爸爸,我想要獨角獸!”
不是那種有著毛茸茸尾巴的獨角獸玩偶,是真的獨角獸,奧斯特先生兜裡裝滿了伊娜反覆強調的叮囑,登上開往東方的大船。
年過四十的奧斯特·羅切爾德無疑是位有勇有謀的商人,他乘著充滿未知與希望的海風,在眾人無法理解的時刻選擇將貿易渠道拓展向遙遠的東方。而他的確成功了,他為東方帶去了美麗的寶石,也從那裡帶回幾乎無盡的好處。
羅切爾德府上的兩位小淑女,艾麗婭與伊娜,是奧斯特先生數不盡的財富中最被他所珍視的。十五歲的艾麗婭不像任何一個處於這年紀的少女那般甜美活躍、頻繁出入社交舞會,反而對父親書房中的古董與書本更感興趣。而伊娜則完全像個從油畫中走出的小天使,她有著跟姐姐一樣繼承自母親的金髮碧眼,但與輪廓更像父親的姐姐相比,她的臉蛋顯得更加嬌俏柔嫩。七歲的小伊娜每天最喜歡的事就是抱著堆滿了整張床的玩偶,被自己幻想中的美好童話逗得發笑。
恬靜文雅的艾麗婭已經不知多少次試圖告訴妹妹,這世界上沒有什麼獨角獸,不要讓爸爸為難。而一向乖巧嬌憨的小伊娜總是一反常態地跺著腳,小臉氣得通紅,把床上的布偶一股腦地扔向姐姐。
“你又沒有去過,你才不知道呢!就是有獨角獸,就是有!”
伊娜捂著臉大哭,眼淚吧嗒吧嗒地從指縫裡溢位,打溼了綴滿蕾絲的小睡裙。
姐妹倆並不能經常與父親團聚,出海的時間一貫要跨越一整個季節,甚至更長。因此,即便還是初秋,奧斯特先生也在臨行前著手開始準備禮物清單,以便趕上春天時女兒們的生日。
故事書裡,還有爸爸和姐姐都說過,很遠很遠的東方,太陽昇起的地方,有神奇的人和事,還有夢一樣的魔法。
所以一定會有獨角獸的,爸爸一定會找到它,然後帶回家裡來。
伊娜掰著小小的手指,想數清楚爸爸還有多久才能回來。她已經決定好要給獨角獸起名叫約瑟芬妮,還要給它搭一個漂亮的粉紅色馬廄,約瑟芬妮才不能跟髒髒臭臭的大馬擠在一起呢。
艾麗婭嘆了口氣,軟下聲呼叫糖果哄著較真的妹妹,成功讓她忘記了方才的小爭吵。
實際上,艾麗婭在陪妹妹玩鬧的時候,也悄悄祈禱著,希望爸爸不要為伊娜的任性太過煩惱,畢竟那是不存在的東西。艾麗婭合上故事書,有些頭疼地思考著如果爸爸空著手回來,自己要怎麼安撫失望的妹妹。
凜冽的寒風吹落枯葉,幼嫩的新芽破開積雪,當風塵僕僕的奧斯特先生推開厚重的雕花大門,真的帶回一匹有著潔白鬃毛的小獨角獸時,連一貫淡定的艾麗婭也愣住了。
艾麗婭還在組織語言,一時間忘記迎接父親的時候,伊娜已經歡呼一聲,抱住了奧斯特先生的褲腿,把興奮得發燙的臉頰貼在上面。
在那一刻,爸爸在伊娜眼裡簡直是天神下凡,無所不能又金光閃閃,連被海風與馬車弄皺的大衣也像英雄的披風一般。
“是約瑟芬妮,是約瑟芬妮!”伊娜揮舞著小手,圍著獨角獸不停地打轉。
“生日快樂,還好我沒有遲到,小伊娜,”奧斯特先生用手帕擦了擦手,從行李箱中取出一疊看起來十分脆弱的米色紙張,“還有你,我的小淑女艾麗婭,你會喜歡這些畫兒的,我保證。”
還在看著獨角獸愣神的艾麗婭接過父親手中的水墨畫,忘記了開啟,好半天才訥訥地呢喃著。
“歡迎回來,爸爸,你竟然真的……我還以為獨角獸都是哄小孩子的傳說呢。”
約瑟芬妮被鬆開韁繩與馬嚼後在寬闊的後院中小跑了幾圈,很快就適應了新的環境,並且似乎喜歡上了這裡。略微發鈍的象牙色獨角從細軟柔順的鬃毛中露出,有著一圈圈的可愛螺紋,長而下垂的白色睫毛半掩著漆黑的眼瞳,形狀圓潤的棕色蹄子上也覆蓋著美麗的長毛,約瑟芬妮宛如畫冊中的精靈一般,看起來活潑溫和又靈氣十足。當它溼潤的眼睛看著你的時候,你簡直很難把它當成一隻動物。它,或者說她很像是一個溫柔而安靜的孩子。
粉色的小馬廄很快就建了起來,而她看上去也十分滿意自己的新家。當塗著雲朵的木門合上,約瑟芬妮在馬廄裡甩了甩尾巴,打了個可愛的響鼻,還十分親人地低下頭磨蹭了伊娜的臉頰。
約瑟芬妮幾乎在她到來的一瞬間便贏得了所有人的喜愛,每個人提起她都不禁露出快樂的笑容。傭人們誇獎著她的安靜,馬童們稱讚著她的乖巧,連並不那麼熱衷於馬匹的羅切爾德夫人也對她愛護有加。
更不用提她的小主人伊娜,要不是馬匹不能進入宅邸,伊娜一定會把她牽到房間裡來,每晚擁抱著她入睡。
約瑟芬妮完全沒有其他普通馬匹驕矜的壞習慣,哪怕她已然成為羅切爾德府的新寵兒,她依舊對四周的一切都親切友好。
她就像書裡寫的那樣,是恬淡溫順地依偎在純潔的少女身旁的白色精靈。
伊娜憑藉她的獨角獸,很是在自己的夥伴們中間出了一把風頭,連平時總欺負她說她做白日夢的費里斯在見到約瑟芬妮的第一眼,都像被雷劈了一般呆立當場。
從此,費里斯再也不說伊娜是謊話精了,他成了伊娜忠實的跟班,每天都追在她身後,央求能允許他騎一騎約瑟芬妮,五分鐘,不,哪怕一分鐘也行。
可伊娜從來沒有答應過,她可寶貝自己的小獨角獸了,連她自己的姐姐都只能遠遠地看看約瑟芬妮呢。
每當人們用狂熱而愛憐的目光注視著約瑟芬妮,獨角獸總是像個羞怯的女孩那樣垂下眼簾,靜靜地看著地面。
伊娜越來越喜歡跟獨角獸相處,一有閒暇便與她說話,無論是什麼樣的事,約瑟芬妮總是安靜地聽著,低下頭磨蹭著伊娜的臉頰。
故事裡的獨角獸和精靈們都能聽懂人們說話,所以約瑟芬妮也一定能聽懂,因為她是真正的獨角獸。不僅如此,約瑟芬妮的樣子比畫冊上的插圖還要好看,所以,所以……伊娜這樣堅信著。
在一天夜裡,伊娜被耀眼的月光弄醒時,習慣性地往約瑟芬妮的馬廄看去。
不知道是不是睡迷糊了的錯覺,伊娜總覺得靜靜站在月光中的約瑟芬妮,像是對她微笑了一下。
沒有人會相信馬會微笑,就算那是獨角獸,就算大家像喜歡小伊娜一樣喜歡她。
艾麗婭又一次合上書,試圖告訴伊娜,動物是不會微笑的。
伊娜又一次大哭起來。
這一次,兩姐妹始終沒能和好,誰也沒能說服誰。雖然艾麗婭一向很愛護妹妹,但對於她來說,她實在是無法想象動物如何露出笑容,在她看來,八歲已經是要開始學習成為淑女的年紀了,伊娜應該要逐漸離開那些不切實際的童話故事才對。而伊娜在這件事上出乎意料地固執,她又長大了一歲,學會了更多語句,可她完全沒有辦法向姐姐描述約瑟芬妮那奇妙的微笑,也拒絕接受姐姐的說法。
事實上,約瑟芬妮真的會微笑,而且伊娜看見的次數越來越多。可惜約瑟芬妮只對她一個人微笑,每當她轉頭找來別人,試圖向大家證明時,那奇異而美麗的微笑就消失了。約瑟芬妮永遠是那副安靜的樣子,看起來很像人,但卻不是。
伊娜嘗試了很多很多次,很多很多種方法,但從沒有成功過,約瑟芬妮只對她微笑,而且只在她們獨處時微笑。
從那以後,伊娜漸漸放棄了。也許約瑟芬妮很怕生,那麼自己就不該強迫她,可是之前已經強迫了那麼多次。於是,伊娜出於內心的小小愧疚,花越來越多的時間與約瑟芬妮待在一起。
只是,小伊娜依舊偶爾會感到寂寞。
伊娜苦惱地在馬廄前抹著眼淚,她又一次被說是撒謊精了,費里斯也不再和她一起玩了,可她沒有做錯什麼。約瑟芬妮垂下頭,磨蹭著伊娜溼漉漉的臉頰。
當伊娜習慣性地摟住約瑟芬妮修長的脖子抬起頭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黃昏的霧氣間,約瑟芬妮對她露出微笑。那笑容像花瓣舒展一般越綻越大,從微笑變為無聲的大笑,嘴唇咧開直至將頭顱幾乎分成兩半,袒露出沾著草葉的後槽牙,以及長而猩紅的舌頭,還有噴出滾燙氣息的喉嚨。
隨後那厚實的嘴唇又緩緩地,緩緩地閉合,牙齒合攏時,輕輕切斷了伊娜散在臉旁的一綹金髮,摻雜在金髮中的還有絲絲縷縷的血跡。約瑟芬妮就像往常那樣,磨蹭著小主人的臉頰,口中叼著一隻鮮血淋漓的耳朵。
而伊娜似乎完全沒有感到疼痛,在她眼中約瑟芬妮的笑容越發動人了,她摟著獨角獸的脖頸,學著她的樣子與獨角獸互相磨蹭著。
鮮血打溼了約瑟芬妮挺直鼻樑上的毛髮,在她們的動作間被蹭開,直到逐漸與白色鬃毛融為一體,變成漂亮的粉紅色,隨後悄然消失。約瑟芬妮依舊在微笑,但那宛如將頭顱橫向劈開的笑容沒再出現,她只是優雅地露出整齊的牙齒,微笑著。
像油畫中的小天使一樣可愛的臉蛋上佈滿齒痕,此刻就連最疼愛她的艾麗婭也不可能認出她的模樣了。八歲的孩子連骨頭也是幼嫩的,雪白的骨茬從參差不齊的截面中露了出來,那是她的顴骨、眼眶、牙齒……它們一點一點地被咀嚼吞噬,而伊娜愉快地笑著,抱緊了她的獨角獸。
伊娜就這樣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按照傭人們的說法,伊娜在那天沒有踏出過家門一步。可她就這樣不見了。
心急如焚的管家指揮著整座莊園的僕人一遍又一遍地四處尋找,不管是屋內還是室外,哪怕只有一點伊娜小姐留下的蹤跡也好。他們一無所獲。
奧斯特先生又一次出海了,還沒回來,在海上連信件也傳達不了。羅切爾德夫人迅速地憔悴下來,不知道當丈夫回來時該如何解釋這一切。
“你能幫幫大家嗎,好孩子,你知道我的寶貝去哪兒了嗎?”
蕭瑟的秋風中,羅切爾德夫人乾瘦的身軀裹在黑棕色的斗篷裡,像是一截枯枝,抖抖索索地杵在約瑟芬妮的馬廄前。她已然有些不正常了,用蒼白的手指死死絞著手帕,伏在馬廄粉色的小門上痛哭不止。失去么女的母親一遍又一遍地逼問著沉默的獨角獸,而獨角獸只是用那雙清澈的、睫毛半遮的眸子注視著她。
匆匆趕來的艾麗婭將哭至虛脫的母親半哄半勸地從地上拉起來,拍去她斗篷上的泥土,囑咐貼身女傭帶她去爐火前休息。當羅切爾德夫人期期艾艾的哭聲遠去,眼眶通紅的艾麗婭才別過臉,小聲地啜泣起來。
其實她並不是個很堅強的孩子,在妹妹面前她是可靠的姐姐,而在崩潰的母親面前,她必須要扮演一個穩重的長女。她並不堅強,只是她明白,如果自己也表現出悲傷,母親的身子只會垮得更快。
艾麗婭鼻尖哭得發紅,她抽噎著,揉著臉頰,空洞的眼神漫無目的地飄散著。
隨後她看見,約瑟芬妮的前蹄下似乎踩著什麼東西。
艾麗婭推開馬廄的小門,一邊注意著約瑟芬妮的動靜,一邊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
約瑟芬妮出人意料地配合,她安靜地抬起前蹄。於是艾麗婭看見了,那是一小撮金色的捲髮,上面還彆著一枚遍佈方形齒痕的琺琅髮卡。被踩得變形的金髮漸漸從約瑟芬妮蹄下來到艾麗婭手中,末端連線著一小塊沾染著血汙與灰白色腦漿的頭皮。
某種感覺如狂雷一般在艾麗婭腦中炸響,感覺到約瑟芬妮溫暖的身軀似乎動了動,她怔怔抬起頭來。
那是沉默羞澀,只會被純潔的少女吸引的白色精靈,在她塗著雲朵的粉色馬廄中,靜靜地,靜靜地向艾麗婭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