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在他得意的年月裡,也就是在二十來歲至三十來歲之間,算風流了一個時候。他賭過、嫖過。即使到了後來窮困潦倒之時,也沒忘記沾花惹草。前面我提到過,我們剛到南通不久,在東門吊橋下租了間姓朱老人家的一間房子。這是一幢座東朝西的鎖式房子,我家租南房,房東老倆口住中間。一年以後,北邊的那一間,即與我家對門的那一間,住進一位卡車司機的“情人”(當時叫小老婆)。聽說是司機去揚州跑運輸時,從妓院拐騙來的。剛開始和大老婆住在一起,可不久她就給哄了出來。司機沒法,就給情人租了這間房子,司機一月內,瞞著家住西門孩兒巷的大老婆,偷偷來此住一兩宿。
這位“情人”看樣子有二十六七歲,長得細皮嫩肉,鴨蛋臉,白白胖胖的。個子也蠻高的,一口柔柔的揚州口音。笑時,露出一顆嵌著黃燦燦的金智齒。她上身常穿一件藍士林布大襟上衣,下身是黑褲子,大腳,穿一雙白底黑色絨布鞋。有一頭長長的黑髮,額前留有齊眉的劉海,腦後綰個大髻,還用黑絲細網罩著,插一根銀釵。梳理得一絲不亂。整個人的樣兒,素素清清,乾乾淨淨。人不算特別漂亮,但絕不難看。房裡陳設極簡單,一張雙人木床,一張四方高腳小飯桌,兩把椅子和一個小梳妝檯鏡,再就是一點餐具之類。別看傢俬少,可收拾得有條有理,一塵不染。平時,這位“情人”很少出門,也不太愛說話,多數時間是關著房門默默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可就這麼一個女人,不知何時,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讓我父親上了她的床。
這件緋聞還是後來孃親口告訴我的。娘是怎麼知曉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有一段時間,這位“二奶”對我特別好,經常把我叫到她房裡給我抓糖拿點心,和我娘來往也頻繁了許多。這裡順便提一下,我娘對父親在外邊這些豔事,顯得很大度,一向是不加過問的,不但不過問,有時還認為她的男人有本事呢。
(二)
父親一生,除嗜好抽水煙外,另還有兩大特色:一是講究吃;二是閒暇之時愛哼幾句京戲。
先說吃。
家鄉人把講究吃叫著“好(hao讀四聲)吃”,似乎我伯父、我姑媽加上我父親,他們姊妹仨都有一個共性:“好吃”。他們只要提到吃便來勁。自從父親有了出息後,他每次從五總回到老家,都要把姑媽接回家來。姊妹三人在伯父家好吃好喝。只要郭元街上有上好的魚肉,都會擺到他們的飯桌上來。有時父親還從五總、南通帶回些稀罕的海貨和糕點,讓他們開眼界,享口福。我與娘只有呆在前面草屋裡瞅的份兒,頂多聞一點從伯父家廚房裡飄過來的油香味兒和聽到從後面堂屋裡傳來的高亢的說話聲音和快活的大笑聲。我受不住這些誘惑,時不時地從後門朝伯父家飯桌上饞饞地瞟上一眼,娘是連看也不看的,並立即把我支使到一邊去。
父親特別愛吃紅燒肉,尤其愛吃膘厚的大塊的紅燒肥肉。記得還是在五總的時候,有一次,一個朋友請客,宴席上,父親與幾個朋友酒後竟然比起吃肥肉來。父親好吃肥肉在五總鎮上是出了名的,可究竟有多大食量,大家沒底。宴席上,大家藉著酒性,慫著父親賭吃紅燒肉,父親也趁著酒後的膽量放出話:好!賭就賭!我還怕怎麼的!當時輸贏的條件我不知底。只聽大人放著嗓子大聲地亂嚷嚷。
說賭,不一會兒,便從廚房裡端來滿滿的一大藍花碗帶皮的、有二指厚的、燉得透爛的紅燒肉。席上人說至少有二斤。父親見狀,頓時瞪大了眼睛,嘿嘿地笑,乖乖隆的冬,這麼一大碗哪!臉上似有難色。可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年輕氣盛的父親不知是給自己壯膽,還是真不把面前的這一大碗肥肉放在眼裡,他豪情地說,我還以為有多少呢,不就這一碗嘛,看好羅,今天讓你們曉得曉得我老楊的肉量!
說完,父親將盛肉的碗往自己面前一端,拿起筷子夾起肥肉塊便一個勁地往嘴裡送,吃得嘴角兩邊直往外流油,還不停地嘟囔,嗯,好吃,好吃!爛,爛!都不用嚼,一抿就爛了,像豆腐一樣。剛剛還譁聲一片的席上,這時,一下子都靜了下來,七八雙眼睛都直直地盯著我父親面前碗裡速速減少的肥肉和父親鼓鼓的流油的嘴。當碗裡還剩下不到三分之一時,父親的筷子往嘴裡送肥肉的速度明顯地放緩了下來。有時竟停箸喘口氣,看來下嚥大不如開始時順暢了。這畢竟不是在吃豆腐啊。我望著幾個叔叔、阿姨的臉上的表情,他們皺著臉,裂著嘴,笑容裡夾著痛苦狀,似乎不是我父親在吃肥肉,而是他們。父親總算艱難地嚥下最後一塊紅燒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你們這些傢伙,早有預謀,沒想到這碗底比一般的藍花碗深,至少要多半斤肉……說完打了個大響飽嗝——說得眾人哈哈大笑。
一大藍花碗帶皮的、有二指厚的、燉得透爛的紅燒肉
事後,父親說,剛吃完還沒有什麼,過了一會兒,心裡開始難受,打出嗝來,嘴裡都是油。這一天下午,光向嘴裡捂的龍井茶葉少說有半兩多。人坐也不是,躺也不是,一直在五總南北街上來回地踱啊,踱啊。嘴裡油膩得兩天毫無食慾。還算好,竟沒有拉肚子,畢竟還是年輕啊。
(三)
我知道父親愛唱京戲是去了五總之後的事。五總鎮上有好幾家的店老闆都是三十上下的人,都是京戲愛好者(票友),這在當時好像是一種時尚。一個生意場上的人,不會哼幾段京戲,那是件很掉價、很沒面子的事。
一開始,我不知道他們唱的是什麼,只感到蠻好聽的,知道他們唱的是京戲,這是一個慢慢熟悉的過程。而且每年到了夏天,大夥兒還專門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師傅,專教他們唱,還給他們排練戲。大概在我去五總的那年年底,店裡小老闆宋嘉賓從上海買回來一臺留聲機。這在當時,可是個稀罕又稀罕的高科技產品啊,整個五總鎮也僅此一臺。見天放的都是名角兒唱段。為此,還招徠許多顧客。
幾個愛好唱京戲的,一有空,就來宋萬成布店聽戲,跟著留聲機學著唱。聽得最多的是什麼《武家坡》呀,《四郎探母》呀,《蘇武牧羊》啦,《洪羊洞》啦《二進宮》啦,《借東風》等等,等等。
許多個夏天的傍晚,鎮上的幾個戲迷就聚集到宋家布店來,他們往天井裡早備好的藤椅上一坐,邊納涼,邊呷著香茗,這一廂京胡拉起來,就有人主動地唱一段。聽者,眼睛半眯著,搖晃著腦袋,手指還點打著節拍,如痴如醉;唱者,就好像登上了正規的舞臺,好似面對著成百上千的觀眾,唱得賣力,唱得投入。父親愛唱馬連良和周信芳的戲,如《空城計》、《捉放曹》《蕭何月下追韓信》等。據說,他還曾應那幫戲友之邀,在五總鎮臨時搭的戲臺上演個角色。結果,一登臺亮相,就慌了神,走臺步時竟同手同腳,引得臺下一片倒採。
在父親的一生中,很少聽到他唱歌。只記得解放初期抗美援朝時,教過四五歲的美娟妹妹唱“嘿拉拉拉,嘿拉拉拉,天空出彩霞啊,地上開紅花啊!中朝人民力量大,打敗了美國兵啊!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國主義害了怕啊!……”另外,在史無前例的“文革”中,他學唱過幾首毛主席語錄歌,因為,那時這是誰也不敢推卸的政治任務。只有京戲伴隨了父親一生,無論在退休前,還是在退休後,每逢閒暇或酒後高興之餘,老人便引吭高“戲”。總贏得周遭同事、左鄰右舍一片仰慕:楊家老爹好開心羅!
父親愛唱京戲,耳濡目染,自然也影響了我。大概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在我多次要求下,教會了我唱《打鼓罵曹》中的兩個小段,唱詞大意是:“平生志氣運未通,似蚊龍困在淺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動,得會風雲上九重。”和“一日裡,文王訪姜尚,渭水河邊得棟樑。臣坐車,君拉駕。我本是堂堂奇男子,枉在朝中為丞相,狗奸臣不知臭和香。”參加工作後,我在收音機裡偶爾也聽到過這兩段唱腔,其腔調與父親教我的有點出入,但基本調子相差無幾。自我學會了這兩小段唱腔後,在小學時和後來上初中,還因此紅火過一陣子呢,成了學校裡知名度相當高的人物。因為在學生中會唱幾句京戲的確是鳳毛麟角。也就因為這,在“文革”期間,單位組織“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我的《紅燈記》、《沙家濱》、《智取威虎山》選段唱紅了當時的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四五個勞改農場。現在我基本上算得上是一個京劇愛好者。這應歸功於我父親對我的影響。
(四)
父親在五總那段黃金歲月,還練過“硬功”。這可能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有關。它要求常在江湖上的人,得有一點護身本領,以防遭不測。據父親說,他在別人的傳授下,買了幾刀馬糞紙,還專用人尿浸泡過,然後捆綁在一顆大樹上,每天早晚揮動左右拳頭使勁在上面用拳擊之,如同拳擊運動員擊打沙袋一樣。如此練了二年,結果煉得他中指根那個最突出的骨節,竟與其他三指的骨節成了一樣平面。十幾片青瓦疊在一起,一拳下去便被擊得粉碎。
父親說,有一次他正在做生意,與街上一個什麼人吵了起來,父親從櫃檯裡跳將出來,二話沒說,上去一拳就把那人打倒在地,那人好長時間沒爬起來,回到家居然吐了幾口鮮血。後來人家找上門來論理,幸虧有人從中調停,用了些錢才算了結。有了這一次經歷,父親覺得這“硬功”練不得,萬一喪了人命,非同小可。從此,膽小怕事的父親再也沒惹個是非。但這段經歷,倒成了他常在人面前炫耀的資本。
不知怎麼搞的,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小孩中也盛行著練功的風氣。這多半是受大人和當時非常流行的《火燒紅蓮寺》、《七俠五義》、《小五義》這些武俠小人書的影響。當時,我曾和幾個小同學也每天練拳擊瓦片,並以誰一次擊碎瓦片數多為榮。大概也練了年把工夫,我的右手中指根骨雖沒擊平,但卻成了圓的,至今如此。
(五)
父親的脾氣不好,似乎只表現在我一個人身上,用板子打起我的手心和屁股來,他從不心慈手軟。從七歲打到十二三歲。小學五六年級以後,才次第減少。也許畢竟長大了,比較懂事了,學習成績在學校一直名列前茅。但總的來說,我小時候,捱打的次數,遠遠地、遠遠地超過下面三個弟妹捱打的總和。是我特別壞,還是特別笨,還是最不聽話?我至今能找到的唯一解釋是我生不逢時呀,一來我是老大,二來又正趕在父親年輕氣盛之時。其實,不謙虛地說,姊妹四個唯我學習爭氣,就是在楊家十幾個叔伯兄弟中,我也是佼佼者。
總之,從小我畏父如虎,直到讀高中以後,才慢慢消除了畏父情緒。因為畏父,所以,在讀書時,從不敢怠慢,所以,成績也一直還算不錯。
父親一生中,在我的記憶裡,從沒有發現他和什麼外人吵過架,罵過人。他和我母親過了一世,即使在有外遇的那些個時候,也從沒有與我娘吵過、更沒破口罵過,當然更說不上動手打了。
我只記得,在我讀初中後,家境確實到了極艱難的時候。我的一個剛出生八十天的弟弟也就在這個時候送給了人家。當時伯父家因有慶民哥在學校教書,家境遠比我家好,娘和父親商量,當年伯父逃難在平潮時接濟過他的十幾個洋錢(即銀元),這時應當還給我們了。可父親一向是個很知感恩的人,當年給了處在危難之中的哥哥的錢,現在怎好開口要呢?孃的意思是,當年我父親能那樣支援你老大,而今老二也落到難處,作為你當哥哥的也應該幫幫弟弟啊。父親不好開口,我娘可管不了那麼多,便很婉轉地向伯父說明情況,希望伯父能體諒體諒眼下我家的難處。可結果竟遭到無理拒絕,還矢口否認當年父親給他銀元的事,慶民還破口罵我娘蠻不講理。這下可把娘惹火了,一下子把多年的舊賬全翻了出來,就連慶民到南通在我家白吃白住了半年多,我家的三間草屋給他當教室白用了三四年,這些事也沒放過。把個伯父說得完全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伯父在事實面前啞口無言。而這時的父親不知是委曲,還是難過,還是責怪孃的不是,他卻躺在房裡床上嗚嗚地哭。一會兒,娘在一氣之下,竟離家朝田南頭走去。家裡忽地安靜了下來。父親在房裡問話了,春候,你娘呢?我看著娘匆匆南去的背影回答說,娘朝南頭走了。他急忙說,你快跟在她後頭,快去,快去!
原來,田南頭有一條通往郭元的小路,娘是到郭元西頭把是非曲直告訴姑媽去的。父擔心娘會尋短見,因為田南頭有一條小河。我娘才不是那號人呢!她早些年就領教過伯父的為人了。那年月都挺過來了,現在她決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去見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