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姥山與天姥山之辯
2019年4月,太姥山風景名勝區管委會舉辦“海上仙都太姥山”全國作家採風活動。18日傍晚,在酒店大堂,甫一抵鼎的參會作家韓靜霆先生見到我就問:“太姥和天姥是不是一回事?”做了簡短的回答之後,我心想,這的確是一個大家都很關心的問題,福鼎人關心,連遠道而來的大作家也關心。回想多年前,閩東坊間和學界曾經討論過李白筆下的《夢遊天姥吟留別》(以下簡稱《夢遊》)一詩是否寫的就是福鼎太姥山這一問題,我愈發覺得,這一問題有重新拾起,說說清楚的必要。
《夢遊》是一首遊仙詩,也是一首記夢詩,記錄和描繪李白的一次“夢遊”。李白夢中的天姥山,聳立天外,直插雲霄,景色瑰麗,氣象萬千。其夢境描繪輝煌燦爛,異彩繽紛,極盡浪漫主義華贍情調,最後又以天外飛來之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吐露心聲,點亮主題。此詩意境雄偉,想象豐富,表現新奇,心聲高蹈,當之無愧為李白的代表作之一,千百年來被人們廣為傳誦。
正因為如此,“天姥山”也成為一座高知名度的名山,被深深地烙進讀者的心中。福鼎一位朋友告訴我,高中時老師上課,根據課文註釋,說天姥山在浙江省新昌縣境內時,深以為憾:為什麼就不是福鼎的太姥山呢?據觀察,這個想法頗能代表熱愛太姥山的大多數福鼎人乃至閩東人。有人還別出心裁,把太姥山景觀拿來與李白的《夢遊》詩句進行比對,居然“出奇地吻合”。比如:
清晨站在太姥山觀海亭,賞一輪紅日躍出東海,觀昂立懸崖之上的“金雞報曉”石,此情此景正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史前多次地殼震動,造就了太姥山峰巒峻峭、斷崖陡直、層巖疊嶂的山體格局,正是“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流水沿山體崩裂後的巖隙切割,形成了縱橫交錯的嶂谷、石巷,墜落的山石疊加其上,構造了一百多處“洞天石扉”。
遊步道大多在嶂谷、石巷、疊石巖洞間穿梭,曲折迂迴,乃是“千巖萬轉路不定”;洞中飛瀑跌落,巖泉滴濺,湍流湧動,聽水聲激盪轟鳴,恰如“熊咆龍吟”。
太姥山裸露的巖峰,經千萬年的流水切割,風雨打磨,形成了360多處惟妙惟肖的肖形景觀,尤其在國興寺至白雲寺兩處唐朝古寺之間,遍佈十八羅漢朝山、將軍面海、仙翁對弈、沙彌拜月、觀音坐蓮、太公釣魚、二佛談經、九鯉朝天、彌勒袒腹等天然石景,站在迎仙台環視四周,真是“仙之人兮列如麻”。加上海面水平氣流與山谷垂直氣流交替作用,雲霧多變,忽而“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忽而 “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筆者以為,僅僅是這種比對其實是無可厚非的,也挺好玩兒,如果是出於景區宣傳的需要,也可以理解,雖然多少有點歪理歪說的“不正經”。可是成功比對之後,還提出了一個“問題”:李白寫天姥山,為什麼會出現如此多的太姥山景觀呢?又試圖去論證,李白筆下的天姥山,實際上就是福鼎的太姥山。
這種論證以繆品枚先生的《八閩峰巒千萬重,直奔太姥聚仙蹤》 和晏滔先生的《〈夢遊天姥吟留別〉詩與太姥山說》 為代表,兩文除了如上文所述,不同程度地以李白筆下虛寫的夢境去比對太姥山景觀外,還從“赤城就是霞浦赤岸城”,“‘越人語天姥’的‘越人’就是閩東的薛令之,他與李白同在朝中為官,一定認識”等幾個方面去“論證”,筆者不敢苟同。
其中繆文關於李白與薛令之一定相識的論述也挺好玩兒,我們不妨看看。他說,李白“夢遊天姥”的緣起是“越人語天姥”,這個“越人”不是別人,而是今福安市溪潭廉村(唐屬長溪縣)人、八閩第一位進士薛令之。理由是:薛令之在唐神龍二年(706年)考中進士後,就留在長安,後和當時越州永興(今浙江蕭山)人賀知章同時擔任太子侍講。正好李白是在開元十八年至十九年(730~731年)在長安認識賀知章並結為“酒中八仙”之遊的,在時間上相重合。薛令之和賀知章為同事、同鄉,性格相仿;李白和賀知章是至交好友,同為酒中八仙。在長安長達數年的時間裡,又同為宮庭侍從官,因此不管是出於賀知章的關係,還是同為宮庭侍從官的關係,還是李白愛神仙、山水的原因,李白和薛令之沒有理由不見面,生性愛山水且好神仙的李白也不可能不問及“海上仙都”的情況。云云。
這種聯絡挺有趣,但只停留在推測層面,始終找不出他們二人關係的直接文字記載,因此,論斷二人一定相識,未免不夠嚴謹;我們只能說,他們可能認識。退一步說,即便二人真的相識,李白寫夢遊之山也不一定非要是你長溪縣境內的太姥山啊,人家浙東地界,還有更多的人跟他認識呢!更何況,天姥山一帶還有他推崇和仰慕的謝靈運的遺蹟(如詩中寫到的“謝公宿處”)和相關詩作(如《石門巖上宿》)呢!
我們還是回到詩歌本身:“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比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盪漾青猿啼……”這些詩句把天姥山所在的方位及到達路徑寫得足夠明白和確定:天姥山附近有一座赤城山,而且天姥山高出赤城山;天台山對著天姥山向東南方傾斜,說明天姥山位於天台山西北方向;謝靈運當年舊跡還在……這屬於文學創作中的“實寫”,而接下來的夢境卻是“虛寫”。這很好理解,比如一個人告訴你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他來你家拜訪你,看到你家裝修得很漂亮,於是把你家誇了一通……在這個夢裡,夢境發生的地點(你家)和人物(他和你)是真實的,只是情節(把你家誇了一通)是虛幻的。《夢遊》整首詩歌正是這樣虛實結合,達到巧妙而完美地表達詩人心聲的目的。
人民文學出版社林東海先生是一位李白研究專家、超級粉絲,曾於上世紀80年代初重走李白遊歷路線,結合李白的詩歌對重要遊歷地點進行考察,涉及14個省(市),走遍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對李白生平和創作的疑難問題進行研究,其著作《太白遊蹤探勝》 就是那次考察的直接成果(不久前林先生告訴筆者,近些年他又一次重走太白遊蹤,更加詳細的考察成果即將出版)。他當年去考察天姥山走的就是李白《夢遊》一詩中所寫的路線,與詩歌所寫完全吻合。即從會稽鏡湖,而後自上虞江溯流而上至嵊縣剡溪,而後登上今新昌天姥山。(林先生此前一天還去了離天姥山不遠的赤城山,該山為火燒巖,赤紅如霞,岩石形如雉堞,故曰“赤城”。)林先生尋找李白的夢境,在楊柳河舍車登山,登上天姥寺遺址,說那裡原有石碑刻“李白夢遊處”,1963年以後不知去向。他繼續往山上登,沒有找到李白筆下的千巖奇石,更看不見洞天巖泉,基本上都是土山,與李白詩中所描繪,截然兩種境界。筆者認為,這其實應該是意料中之事,我們不必去當真《夢遊》中李白對太姥山景觀天馬行空的想象,就如不能當真李白筆下的“白髮三千丈”和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一樣,李白寫的本來就是他的一個夢境,這是浪漫主義詩歌的一個特點。
但是,世間的事物也真是難以預料,也會超出人的認識範圍,誰會想到,謫仙人的生花之筆果然在福鼎的太姥山都能找到“原型”呢!所以也難怪福鼎人讀《夢遊》會有對號入座的錯覺。說來有意思,上個月我與林東海老師通電話,他說與朋友約好,想在5月登臨福鼎太姥山(林老師已82高齡)。在這個春花爛熳、雲霧多變的季節,在太姥山極有可能相遇“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的妙境奇觀。那時,林老師該要既讚歎天才詩人想象的豐富爛熳,又感嘆太姥山造化的神奇之功了!
其實,太姥山有這樣令人歎為觀止的絕色美景在那兒,我們又何必去爭那個李白所寫到底是不是的“名分”呢?
“我自信,因為我美麗。”
(二)太姥與天姥的文化意蘊
現在可以說說“太姥”和“天姥”之間的關係了。
簡單地說:山不是指同一座山,詞卻是意義相同的兩個詞。這個詞可以寫成“太姥”,也可以寫成“天姥”,還有的寫成“太母”“太武”“大姥”“大武”“大母”。它們的讀者相近(其實就是一種稱呼的不同寫法),文化意蘊相同,而且經常互相替代,在不同場合通用。比如,清初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九十五“福建一”中有“大姥”詞條:“大姥山,在福寧州東北百里,高十餘里,週四十里,舊名才山……絕頂為摩霄峰,相傳大母上升時乘九色龍馬摩霄而上,因名……” 這裡不僅把福鼎太姥山的“太姥”寫成“大姥”,而且一會兒又寫成“大母”,完全是無痕替代的程度,連解釋都顯得多餘。又如清末廈門道臺周凱(富春人)為金門島人林樹梅《遊太姥山圖》所作的題詠:“武夷咫尺間,夢寐不可到。又聞有天姥,僻在福海隩。曼倩題名字,容成留丹灶。中有卅六峰,峰峰闢奇奧。一身官束縛,哪得窮幽討。林生來金門,遊山有癖好,袖攜天姥圖,一一為我告。……” 詩中顯然稱“太姥”為“天姥”。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恕不一一列舉。
那麼,“太姥”或者“天姥”到底何指呢?明黃仲昭《八閩通志》記“大武山”引《漳州圖經》的一段話給了很好的回答:“山有大武夫人壇。記雲:大武夫人者,閩中未有生人時,其神始拓土以居民,舊亦名大母山。” 明代何喬遠《閩書》雲:“閩越負海名山,多名太姥者。” 朱維幹教授在《福建史稿》中說:“例如金門、福鼎、浦城,以及鄰省浙江的縉雲、新昌、仙居、嵊縣,皆有太姥山。” 綜上所引,既如本文前面所說,“大武”“大母”“太姥”“太母”等是同一個文化概念的不同寫法,也很清楚地說明,早在上古時期,東南沿海地區一帶,“太姥”這一名稱已經出現,她是閩地原始居民(部落)的首領,拓土定居,並繁衍後代。朱維幹教授說:“……就是以太武夫人為閩中人類的始祖母,這種傳說,和《詩經》所謂‘厥初生民,時維姜媛’相類似。” 晉江人蔡永蒹撰《西山雜誌》,記述華安仙字潭摩崖石刻畫面內容稱:“慶功時,太母夫人稱賀。太母者,太姥也。摩崖石刻古文如舞女,即藍太武族翩翩起舞也。”他認為,藍太武即“七閩”部族中一支的首領。
《太姥文化:文明程序與鄉土記憶》一書認為:“早在上古以迄秦漢時期,‘太姥’這一名稱就已經出現,其時主要指的是東南沿海地區一些由神靈衍化而成的山名。” 這些山除了本文重點談到的福建福鼎太姥山和浙江新昌的天姥山外,還有閩南龍海市的太武山(古亦稱“太姥山”),又稱“南太武山”;與南太武山隔海相望的臺灣金門島上的北太武山;臺灣島南部也有一座太武山;還有閩北浦城縣東北的太姥山,以及政和縣的太姥山;浙江的縉雲縣、仙居縣、嵊縣也都有太姥山或天姥山;安徽巢湖也有太姥廟,祭祀主波濤之神的太姥。
我們可以以目前掌握相對豐富的福鼎太姥山的相關記載為重點,透過這些記載窺探其背後的文化意蘊。宋代王象之《輿地紀勝》載:“太姥山,三十六峰,在長溪縣。王烈《蟠桃記》:‘堯時有老母,以藍染為業,後得九轉丹砂法,乘九色龍而仙去,因呼為太姥山,凡有三十六奇。’” 宋淳熙《三山志》:“太姥山,舊名才山。《力牧錄》雲:‘容成先生嘗棲之’。今中峰下有石井、石鼎、石臼存。王烈《蟠桃記》:‘堯時,有老母,以藍練為業,家於路旁,往來者不吝給之。有道士嘗就求漿,母飲以醪。道士奇之,乃授以九轉丹砂之法。服之,七月七日,乘九色龍而仙。因相傳呼為大母。’山下有龍墩,今烏桕葉落溪中,色皆秀碧。俗雲:‘仙母歸,即取水以染其色。’漢武帝命東方朔授天下名山文,乃改‘母’為‘姥’。” 《八閩通志》“地理山川”中記載內容大致相同,閩東和福鼎的地方誌如《福寧州志》《福寧府志》《福鼎縣誌》等均沿用《三山志》引《蟠桃記》的記載。清嘉慶《福鼎縣誌》“藍溪”還載:“源出太姥山,每歲八月,水變藍色。相傳太姥染衣,居民候其時,取水漚藍、染帛最佳。” 上述所引,除了直接說明太姥為堯時之人外,她的職業為“藍染”式“藍練”,說明太姥山地區在上古時,土著居民擅長種藍制靛染布。盧美松、陳龍先生的《閩臺先民文化探源》一書說:“太姥傳說的時代距今4000多年,閩中土著先民曾經經歷過母系氏族時代的社會生活。這些傳說和記載告訴我們,上古時代,在我國東南沿海山林地帶,曾經有過母系氏族社會的長期存在,太姥(母)是這一部落的著名領袖,或是他們酋領的通名。太姥率民開闢荊榛,拓土定居,為閩中地區的開發做出貢獻,因而被尊奉為神祇。”按照民國郭白陽《竹間續話》的說法,太姥即是“八閩人祖”;朱維幹教授把她定位為“閩中人類的始祖母”;盧美松先生在《太姥說略》一文中說:“考古資料也證明,浙南與閩北、福建與臺灣地區,在新石器時代與青銅時代是同屬於一個文化區系的,即屬於有著相同的文化內涵與特點的部族……歷史上廣泛流傳的太姥夫人的傳說,正是七閩族人繁衍傳佈的歷史折光。” 聯絡安徽、浙江等地也有太姥女神崇拜,我們可以認為,太姥乃是祖國東南區域的最早女神。張先清教授認為:“對於東南地區民眾而言,太姥山的地位甚至不遜於代表西方的崑崙山,太姥作為南方之母,在人們的形象中也已經是與西王母一樣具有崇高地位的原初神祗。”
基於以上,我們就可以很確定地重申:太姥和天姥,不一樣的山,一樣的始祖母。
完稿於2019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