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前的1931年,日本關東軍制造了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標誌了日本帝國主義企圖以武力征服中國的開端。六年後,日本駐軍向宛平城和盧溝橋發動進攻,遭到中國守軍的頑強抵抗,“七·七”事變爆發,中華民族全面抗戰拉開序幕。在中國人民十四年英勇抗戰的過程中,1938年的臺兒莊大捷是中國正面戰場取得的首次重大勝利。抗日名將白崇禧參與指揮了這場戰役。白崇禧(1893-1966),回族,廣西桂林市臨桂區會仙鎮山尾人,中華民國將領,軍閥新桂系代表人物。北伐戰爭時,率廣西軍隊攻至山海關。北伐成功後和蔣介石及其他地方勢力多次開戰。抗日戰爭爆發後,動員廣西的軍隊抗擊日軍。
作家白先勇先生近十年來致力於整理父親白崇禧將軍的傳記,並有多部重要的研究成果問世。2012年,照片集《父親與民國》出版,2014年再接再厲,出版《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引起較大回響。2020年,白先勇與歷史學者廖彥博合作,再推出三卷本《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合為“父親三部曲”。《悲歡離合四十年》共有三冊,白先生為第三冊《臺灣歲月》的作者。在“七·七事變”紀念日前夕,嶺南大學歷史系毛升博士代表《上海書評》採訪了白先勇先生。訪談回顧了白崇禧的一生,有助於增進我們對於這位將領在北伐戰爭、抗日戰爭中的貢獻,以及國民黨在中國大陸失敗的理解。
您父親白崇禧先生是新桂系的一個重要領袖。新桂系是怎樣的一個組織?
白先勇:新桂系起初本為廣西一個地方軍事集團,以李宗仁、白崇禧、黃紹竑為首,所謂“廣西三傑”。後黃紹竑離開廣西,投靠中央,為黃旭初所取代。北伐期間(1926-1929),白崇禧受蔣介石之邀,擔任國民革命軍參謀長,李宗仁率領第七軍參加北伐。北伐末期,廣西軍的勢力由兩廣、兩湖,延伸到平津,成為一支全國性舉足輕重的軍事集團。桂系軍隊中高階將領雖然以桂籍為主,如李品仙、葉琪、廖磊、夏威,這些多為白崇禧保定軍校的同學,但也有不少外省軍人參加桂系軍隊,如胡宗鐸、陶鈞(湖北)、張定璠(江西),後來三十年代建設廣西成“三民主義模範省”,就有更多外省文武人士參加桂系集團了。比較有名的如丘昌渭(湖南),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出任廣西教育廳長、民政廳長;黃季陸(四川),留學日、美、加,任政治部長。桂系因此也籠絡了不少外省籍優秀人才,成為國民黨蔣氏中央嫡系以外,以李、白為首的一股軍政勢力。
中國人歷來嚮往國家統一,對地方實力派擁兵自重,常有負面的評價。您如何評價民國時期地方與中央的關係?如何評價民國時期的“軍閥割據”?
白先勇:民國時期地方實力派與中央的關係,異常複雜,需視個別案例而定。早期如孫傳芳、吳佩孚、張作霖,直奉系北洋軍閥,完全站在中央對立面,始有北伐之役。後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白崇禧也曾參加中原大戰,一致反蔣、反中央。但在抗日軍興,各地方勢力又一致歸附中央,對外抗日了。
所謂“軍閥割據”,帶有負面含意,而忽略了地方自治的成果。例如三十年代,廣西與中央對峙,是廣西現代化最進步的時期。同時閻錫山治理山西也有一定的成果。
桂系在中華民國史上的歷史地位,應該如何評價?
白先勇:桂系對民國的貢獻首在北伐,桂系第七軍有“鋼軍”之稱,北伐期間,如賀勝橋、汀泗橋之役,大勝吳佩孚軍,而北伐最關鍵龍潭之役,白崇禧、李宗仁領軍合擊孫傳芳部,扭轉乾坤。後白崇禧以參謀長兼任東路軍前敵總指揮,率第四集團軍北上,直入北京,完成最後北伐。北伐期間,桂系將領士兵立了大功。
抗戰期間,廣西出兵一百萬,幾乎佔廣西人口十分之一,是全國出兵比例最高的省份。桂軍抗日,壯烈犧牲,桂系將領李宗仁、白崇禧指揮徐州會戰,臺兒莊大捷,擊敗日軍有“鋼軍”之稱的坂垣師團、磯谷師團,打破“皇軍無敵”“三月滅華”的神話,立下抗戰以來第一次大勝仗,一掃南京陷落後全國的悲觀氣氛。
三十年代,桂系把廣西建設成全國地方自治的楷模。
您對目前市面流傳的白崇禧傳記都不滿意,這也促使您決定花十年時間,自己動手來寫父親。您不滿意的主要是哪些方面?
白先勇:現在市面流行的白崇禧傳,多有不實之處,舉其大者:
(一)一般傳記多著重在白崇禧與蔣介石的矛盾鬥爭。把白崇禧形容為野心勃勃、奪權逼宮的軍閥。但蔣介石與白崇禧四十年間恩恩怨怨、分分合合的關係極端複雜、極端糾結,並非三言兩語,黑白分明說得清楚,這就是為什麼我與共同作者廖彥博先生花了六年工夫,廣集史料,撰寫《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的由來,此書分三冊,共四十萬字。
(二)1948年下旬,國共徐蚌會戰(即淮海戰役),蔣介石指揮國民黨軍隊,大敗,國民黨在大陸失去政權。國民黨宣傳機構,一再造謠華中剿總司令白崇禧按兵不動,見死不救;徐蚌會戰失敗,中國大陸媒體及發行之白崇禧傳,如程思遠之《白崇禧傳》,皆沿此說。事實上白崇禧在第一時間(徐蚌會戰開打一星期)即派遣華中裝備最好之黃維第十二兵團,共十二萬官兵開往徐州援救,途經安徽,在雙堆集被解放軍包圍,黃維被俘。徐蚌會戰,蔣介石全權指揮,要負最大責任。國民黨宣傳機構誣陷白崇禧按兵不動,是替蔣介石諉過。
(三)多年來,兩岸媒體對於白崇禧死因有一說法:蔣介石命特務毒害白崇禧。此一不實謠言源於國民黨之退職特務谷正文的文章。谷正文自稱乃監控白崇禧特務小組負責人,奉命僱一護士下毒酒中,殺害白崇禧。這項謠言純屬捏造,谷正文因得罪上級葉翔之被撤職。監控白崇禧的負責人是項迺光。
白崇禧死於心肌梗塞,已經醫生驗證。
一般人都會認為,兒子給父親立傳,難免偏頗。您和廖彥博先生在寫作上,如何做到對白崇禧的評價客觀持平?
白先勇:歷史論述,作者史觀容或自有主見,但史料運用,必須客觀,不容任意加減。我與共同作者廖彥博先生著手撰寫《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我們追求最高的目的是寫一部“信史”,讓可靠的史料說話。作為人子,可能會引起讀者“為尊者諱”的疑慮,但從兒子的眼光為父親立傳,也有其無法超越的優點,因為兒子對父親的為人處世瞭解最清楚、最深刻。我對父親白崇禧將軍的評價:我從不懷疑他是一位愛國家、愛民族的傑出軍事戰略家。
這部傳記,利用了什麼新史料?
白先勇:我與共同作者廖彥博先生花了六年時間在兩岸、美國各方面收集了大量的史料,共六十萬字,其中比較重要新面世解謎的有:《蔣介石日記》《吳忠信日記》《徐永昌日記》《陳誠日記》《錢大鈞日記》《黃旭初日記》《黃旭初回憶錄》。
臺兒莊大戰爆發後,白崇禧在戰術上採取陣地戰、游擊戰、運動戰緊密結合的方針,從而取得臺兒莊戰役的勝利。這是他個人的軍事決策嗎?您怎麼看程思遠所撰傳記中的觀點?
白先勇:程思遠所著之《白崇禧傳》,很多看法,並不準確。抗戰期間白崇禧指揮台兒莊大捷,不可能是聽從別人的指示。白崇禧本身是傑出戰略家,與日軍作戰,自有自己一套戰略看法。
白崇禧提出“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後來成為國民政府對日作戰的指導方針。白的觀點是受到了《論持久戰》的影響嗎?
白先勇:抗戰時期,1938年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在武漢開軍事會議,副參謀總長白崇禧提出抗日大戰略“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以游擊戰輔助正規戰,與日軍作持久戰。此套戰略為軍委會採用,遂成國民政府抗日最高戰略指導原則。據父親白崇禧將軍口述,他想出這套抗日戰略是受了拿破崙侵俄戰爭的啟發。國軍與當年俄軍的處境相似,面對強敵,無法正面作戰,只有利用國家廣大的空間,將敵軍引向內陸,延長敵軍的補給線,對敵軍作持久戰,將敵人拖垮。據大陸學者楊天石等人研究,白崇禧提出這套戰略在1938年初,其內容與1938年5月底發表的《論持久戰》演講也不盡相同。
1943年,白崇禧(前排右一)回桂林家中,與白先勇(前排左一)和其他六個子女拍下合照。
學界一般認為,蔣介石下野三次,都是桂系逼宮所致,這也是蔣介石的說法。您同意嗎?
白先勇:論者常謂蔣介石三次下野都是桂系逼宮所致,這個說法誇大不實,事實上,蔣每次下野前提都因大環境情勢所逼。北伐期間,1927年,寧漢分裂,以汪精衛為首的武漢政府反蔣,如果蔣不下野,漢口唐生智、張發奎等將領便要對南京蔣介石用兵,北伐大業將陷危境,蔣逼不得已,乃第一次下野。桂系李宗仁、白崇禧等人並未主動逼蔣下臺,但的確反對蔣介石與武漢開戰,因孫傳芳大軍虎視眈眈,隨時反撲南京,蔣介石因此與桂系生隙。
1931年,蔣介石第二次下野,肇因於蔣介石軟禁立法院長鬍漢民於湯山,觸怒廣東人士,陳濟棠乘機樹起反蔣大旗,聚集各反蔣派系,廣西亦加入反蔣聯盟。胡漢民獲釋放返廣東後,繼續反蔣,此時“九·一八”事變發生,全國輿論譁然,蔣為了團結,於12月25日辭去南京國府主席兼行政院長,第二次下野。這次反蔣運動,以廣東為首,白等只是隨從。
1948年底,徐蚌會戰已近尾聲,國民黨政權搖搖欲墜,白崇禧從漢口連發兩通電報,亥敬、亥全電給南京蔣介石,提議敦請美國出面調停內戰,劃江而治。12月初美國杜魯門政府已暗通駐華大使司徒雷登逼蔣介石下野,才肯援華。沒有美援,國軍無法繼續打仗。白崇禧發電報的初衷是不甘心國民黨政權覆亡的命運,美國出面,蔣介石勢必下臺。這兩封電報觸怒蔣介石,認為白崇禧“背叛脅制”。從客觀情勢上來看,白崇禧之兩封電報絕對不致構成蔣介石下野的條件。蔣第三次下野,另由更迫切的形勢所逼。美國杜魯門政府步步相逼,以切斷美援作為要挾,會戰結束,蔣介石盱衡世局,心中明白國民黨在大陸大勢已去,所以他在下野前已開始部署臺灣作為“基地”,任陳誠為臺灣省主席,12月底開始將國庫黃金運往臺灣,空軍飛機、海軍艦艇亦遣往臺灣。蔣介石拋下大陸,將國庫黃金運往臺灣,對人民總須有一說法,“桂系逼宮”便是最好的藉口。李宗仁回憶錄中稱,12月中,蔣介石便召見他透露下野意圖,李惶恐以拒,蔣堅持,李才得以代總統繼任之。
蔣介石和桂系的關係如何?
白先勇:蔣介石與桂系的關係異常複雜,分合之間,要分階段。北伐初期,蔣需要桂系的輔助,中央與桂系相處還算融洽,但北伐完成,桂系功高震主,蔣發動蔣桂戰爭,將桂系整垮。1930年代,廣西與中央對峙六年。抗戰軍興,桂系聽從蔣抗日號召,歸附中央,輔助蔣抗日八年。戰後桂系與中央又漸漸分歧,1948年副總統選舉,李宗仁擊敗蔣介石欽定人選孫科,蔣與桂系徹底分裂,以致最後,蔣李鬥爭,水火不容。
蔣介石欣賞白崇禧的才幹,但“總是合不來”“不喜歡他”,為什麼?
白先勇:蔣介石建軍黃埔後,一直以軍事領袖自居,蔣氏政治手腕,縱橫捭闔,將政敵一一擊倒,但在軍事上,戰略、指揮非其所長。北伐南昌之役,蔣親自領軍與孫傳芳部交戰,大敗,得白崇禧救援,將孫軍擊潰。白崇禧乃軍事戰略家,往往以寡擊眾,以戰略取勝,蔣介石認識白崇禧軍事長才,但對白又常存猜忌,正所謂雙雄不能並立的瑜亮情結。蔣格於形勢,不得不重用白崇禧替他打天下,但卻嫌白常常獨斷專行,“不守範圍”,所以北伐剛完成,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便向白動手,發動蔣桂戰爭,將桂系整垮。
白崇禧如何看待蔣介石?
白先勇:白崇禧看待蔣介石,恐怕也得分幾個層面,相當複雜。首先,北伐、抗戰、內戰,蔣介石都是領袖,而這幾大戰爭的大目標、大方向便是:推翻北洋政府、統一中國、抵抗日軍侵略,白崇禧對戰爭的目標和蔣介石是一致的,所以尊他為領袖,但白的戰略觀往往又跟蔣方枘圓鑿,扞格不入,尤其內戰時,東北四平街一役,徐蚌會戰,兩人更是南轅北轍,屢起爭執,特別在軍事指揮上,蔣常常越級指揮,干擾前線指揮官的行動計劃,白為此痛心疾首,在白心中,對蔣作為一個軍事領袖,恐怕是不服的。
白崇禧跟李宗仁的關係又如何?對他們來說,民國的利益和桂系的利益,矛盾嗎?
白先勇:白崇禧與李宗仁的關係須追溯至北伐前,廣西統一,新桂系以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為首,所謂“廣西三傑”脫穎而出,自此後,北伐、抗戰、內戰,李、白兩人在軍事上合作無間。如北伐最關鍵的龍潭之役,擊敗孫傳芳軍,抗戰時期李、白共同指揮,創下臺兒莊大捷,扭轉抗戰頹勢。在政治上,李、白兩人在1930年代共同治理廣西,把廣西建設為模範省。李、白兩人,長期合作,曾經有很好的結果,但最後摩擦漸起,甚至分道揚鑣,割袍斷義。
1948年,李宗仁逕自宣佈參選副總統,白崇禧反對,勸阻無效,白知道蔣介石心中副總統的人選已定為孫科,李宗仁強出頭競選,如獲勝,中央與桂系又會分裂,後來白因桂系淵源,與李宗仁個人的感情,出來幫李競選,李宗仁擊敗孫科,中央與桂系從此又分裂,白自己承認,幫李宗仁選副總統,是他犯下一大政治錯誤。
1949年李宗仁當上代總統後,因蔣介石處處掣肘,無所作為,最後國民黨政權搖搖欲墜之際,李宗仁不顧白崇禧勸阻,逕自拋下國人,沒有交待,飛往美國,白對李此舉頗不諒解。李在美國時常發表反蔣言論,使白在臺灣處境難堪。其後,李宗仁迴歸祖國,使白以及桂系海外大員,更加難以自處。
桂系除了1930年代處於廣西一隅六年,其他時期都在參與中央軍事,北伐輔助蔣介石打天下,抗戰廣西出兵一百萬,廣西子弟壯烈犧牲,戰到最後一兵一卒。整個來說,桂系成員是把國家利益放在最前面的。
今天學者對於民國曆史的解釋,通常將蔣介石視為正統,代表中央,習慣從蔣的角度來評價民國人物的是非忠奸。這種視角是否有其侷限?您寫的傳記是否試圖以桂係為中心來重新解釋民國史?
白先勇:在臺灣地區通行的民國史,可以說是兩蔣民國史,把兩蔣個人歷史擴大,當然是以蔣氏父子為中心,以“中央”為正統,國民黨內其他派系,大多被視為異端。例如白崇禧在國軍中的地位,以及在北伐、抗戰各個階段的軍功,在兩蔣民國史中,大大的受到削弱及抹煞。“父親三部曲”就是企圖還原歷史真相,恢復白崇禧在國軍裡應有的地位,除去許多關於白不實的謠言及汙衊,例如徐蚌會戰白崇禧按兵不動等等。
白崇禧在臺灣“既無兵權,亦無政權”,很不如意,畢竟平安無事。為何白崇禧能在臺北善終?
白先勇:白崇禧在國軍中還有一定的地位,在臺灣民間,白因為“二·二八”曾到臺灣宣撫,拯救了不少臺籍人士的性命,老百姓感恩,在臺灣民間有一定的聲望。抗戰期間,白崇禧曾立大功,獲英、美、法等國政府授勳,在西方國家亦有一定聲望,當時美國“大使”藍欽(Karl L. Rankin)與白有私交,常有往來。白崇禧為伊斯蘭教協會理事長二十多年,是中國的伊斯蘭教領袖,在世界伊斯蘭教國家間,享有盛名。由於上述這些原因,蔣介石在各方考量之下,不敢貿然對白崇禧動手。父親白崇禧將軍曾親口對我說:國民黨高層人士曾透露給他聽,一旦臺灣局勢有變,國民黨第一個要處理的,便是他本人。
您父親以及桂系人士在臺灣的遭遇,是否是您創作《臺北人》的原型?“父親三部曲”與《臺北人》之間是互文嗎?
白先勇:《臺北人》是以文學寫歷史的滄桑,“父親三部曲”是以歷史來寫歷史的滄桑。《臺北人》中有些人物的原型也許有父親那一輩人的身影,但並不都限於桂系在臺灣的遭遇。“父親三部曲”可以說是《臺北人》的歷史註解。
這部傳記為我們理解國民黨在大陸的失敗,提供了什麼新的角度?
白先勇:國民黨失去大陸的原因多重:政治、經濟、教育、文化,中外學者專家都有論及,但其中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軍事,軍事戰爭節節敗退,進一步引發了其他經濟、政治等種種危機。《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這部傳記雖然側重在蔣、白二人分分合合、恩恩怨怨的複雜關係,但背後的主題,卻是突顯蔣、白二人在戰爭期間的軍事戰略思想分歧及其後果。1946年四平之役與1948年的徐蚌會戰,可謂明顯案例,證明蔣介石與白崇禧戰略思想分歧時,牽動大局,導致國軍敗亡。
很多人利用《蔣介石日記》研究民國史。在利用蔣介石日記時,應該注意什麼?
白先勇:《蔣介石日記》公開後,許多研究民國史的歷史學者,紛紛引用。蔣的日記敘述歷史事件部分,有其客觀依據,這部分有歷史參考的價值,但日記中他對人物臧否,往往憑其個人主觀好惡,失去真實性,尤其他被共產黨擊敗後,避居臺灣時期的日記,往往顯露其各種心理障礙,妄恐(paranoia)、執迷(obsession),例如在日記中把白崇禧妖魔化,把國民黨在大陸上軍事失敗,諉過於白。1966年12月2日,白崇禧逝世,蔣在日記中如此記載:
昨晨往悼白崇禧之喪,其實此人為黨國敗壞內亂之一大罪人也。
因此引用《蔣介石日記》不宜照單全收,應持有客觀判斷的態度,以免被誤導。
《臺灣歲月》讓我們看到作為父親、普通人的白崇禧。您曾回憶,得到父親去世的噩耗時,“我第一個反應不是悲傷,是肅然起敬的一種震懾”。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父子關係?
白先勇:父親白崇禧將軍在我心中有多重影像。首先對我來說,他是英雄。幼年時期我印象中,父親總是身著戎裝,騎著一匹黑得發亮的高大駿馬,英姿煥發地凱旋,那正是抗戰勝利那幾年。在家中父親是嚴父也是慈父。父親管教我們甚嚴,不容許我們有紈絝子弟的習氣,對我們的學業要求,更是“步步相逼”。我曾說,我們手足在家中的地位,是以學校成績單來排名的。但父親也是慈父,因為我幼時患肺病,病得嚴重,幸得父母悉心調理,得以痊癒。因此父親對我額外寬容。
1966年,父親遽然歸真,我首先感到的是一種震懾,因為父親是英雄,英雄之死,令人肅然起敬。
早在1970年代末,您就說過,您畢生的渴望就是寫出一本能讓大眾接受的白崇禧大傳。但今天已進入一個反英雄、反精英的時代,史學研究也強調多寫社會史、大眾文化史。而您寫的這部傳記則是在強調一種戰爭與英雄史觀。今天的讀者為什麼要讀這部傳記?
白先勇:中國的史學傳統,從《史記》《漢書》《資治通鑑》這個源流下來,一直都以人物傳記、朝代興亡、戰事紀錄為主,我相信這個中國史學的大傳統會一直流傳下去。《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這部傳記的傳主,雖然是白崇禧、蔣介石二人,但更重要的,這部書敘述了蔣、白二人軍事戰略的分歧在國民黨失去大陸的結局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國民黨為何失去大陸,這是每個讀者都渴望知道的史實。
1963年,白先勇前往美國留學,白崇禧於松山機場送行時留下的最後合照。
(本採訪略有刪節,白先勇先生的合作者廖彥博先生對此文亦有貢獻)
來源: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