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雍正乙卯年間,在江州有個叫做董車騎的書生,他天資聰穎,博聞強記,過目不忘,文采也很好,弱冠之年就中了舉人。董車騎的父母對他期望極高,呵護備至,就盼著他能一路過關斬將,考中進士,光耀門楣,光宗耀祖。
然而,董車騎自從二十歲中舉之後,就再也不願意讀書了,反而每天到處遊玩閒逛,和一些紈絝子弟吃喝玩樂,哪裡有奇聞趣事,一夥人便蜂擁而去;哪裡聽說有遊方道士和尚,或者江湖異士,一夥人也結伴前往拜訪,其中不乏向對方拜師學藝的,至於學成與否那不重要,玩得開心就好。
董車騎聰明活絡,本身又有學識,膽子也特別大,自詡是“曠達之人”,無拘無束,跟著這幫紈絝子弟混了段時間,居然成了這夥人的頭頭。
董母對他所作所為十分不滿,多次勸說,董車騎反過來跟母親說:“天下文章,我都已經讀得差不多了,考個進士對孩兒來說,就是探囊取物那樣簡單。以後做了官,就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請母親容我三年的時間。”董父更加通達一些,沒有強迫他,跟他約定,三年以後,務必繼續讀書考試。
一天,這夥紈絝子弟和董車騎相約喝酒。席間,一人說:“在城西有一個荒廢多年的學館,據說還是前朝的老師所設立。我聽別人講,那個學館最近有些古怪,每到晚上,就有怪異的聲音傳出來,聽那語調,像是人在說話,可是又很模糊朦朧,分辨不出講的什麼,也不是哪裡的方言。”
又有一人應和:“是,我也有耳聞,也許是前朝書生的冤魂,在那裡學我們飲酒作樂,吟詩寫畫。”
眾人議論紛紛,有和董車騎關係特別好的,對他說:“兄臺是我們這些人裡面膽子最大的,如果能晚上去探個究竟,取一件信物來,我願拿二十兩紋銀獻給兄臺。”
這幫紈絝,平時就喜歡獵奇瞎混,頓時就起鬨,你二十兩,我三十兩打起賭來。
董車騎本來膽子就大,欣然應允,將桌前杯中酒一飲而盡,說到:“天色已晚,不如就現在去吧。”
有幾個膽大的,說要跟著湊熱鬧,遠遠地隨董車騎朝城西荒廢學館行去,不多時,就走到了。董車騎大踏步上前,進入學館,點亮隨身帶著的竹籠燈籠,找了一個書房席地坐下來等待。那幾個看熱鬧的,不敢進去,就在學館外面不遠處看著。
董車騎喝了酒,這時候醉意上頭,昏昏然睡了過去,三更以後,忽然庭院內陰風颯颯,學館的門自動開啟來,發出吱呀一聲。在這寂然寧靜的夜裡,這聲音特別明顯,傳到董車騎耳中,頓時驚醒。隨後,庭院走廊中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人說話,那語氣符合陰陽平仄的聲調,像是人的語言,但董車騎豎起耳朵,又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覺得每一個都是字,卻又不明白什麼意思。
不多時,腳步聲漸近,行到董車騎所在的書房外,有幾個像人又不像人的怪物前前後後擁在一起走進來,董車騎一點也不害怕,站起身來,道:“先生們好!”
這群怪物看見董車騎,大驚道:“啊也也,不好,這個屋子裡面有鬼。”一個接一個狼狽的奔逃而走。霎那間走得一乾二淨,董車騎急忙追出門外,他們又驚聲呼叫道:“鬼追來了,快跑快跑!”跑到庭院牆邊,一個接一個跳過牆頭,不見了蹤影。這時董車騎才反應過來,居然聽懂了他們說話。他自己笑著說:“不知道為什麼,說我是鬼?我才是見了鬼吧。”
見庭院裡面靜悄悄,也沒有什麼其他古怪,董車騎想起賭約,便回到書房,準備尋找個信物帶出去,等到明天給那些人。
這個書房很簡單。只有一桌一椅,陳舊腐敗,看上去一碰就會倒塌的樣子。一旁角落,卻放著兩壇酒,一個扁擔。也不知道為什麼書房裡會有這個東西。董車騎不管那許多,用扁擔和簍子,挑起兩壇酒,出門而去,還不忘回頭對著大門作揖:“這個酒,學生借去一用,明天還來。”原本在門外不遠處等他的幾個同夥,早就困得不行,早早一溜煙地回家睡覺了。
董車騎挑著兩壇酒走夜路,疲倦了,就在路邊大樹下休息。此時,月光大而明亮,如同白晝,周圍的景物,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嗚嗚的聲音,草叢裡面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有小動物奔跑而來,董車騎睜大眼睛看過去,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從草木叢生的地方跳出來,形狀十分可怕。董車騎立刻躲到樹的後面,拿好扁擔,隨時準備照著它拍過去。
它蹦到了酒罈前,忽然跳躍舞蹈起來,十分開心的樣子,立刻去除封泥,開啟壇口,端起來狂飲,很快就喝光了一罈。還想開啟第二壇,但第二壇酒的封泥剛剛去除一半,這個怪物就斜斜地靠在樹邊,順著樹幹萎靡地倒在地上,竟然是喝醉了。
董車騎恨極了它偷喝了信物,見它倒在地上,就像人喝醉了一樣睡去,就突然舉起扁擔,從樹後竄出去,對它連連擊打,每一擊,都好像擊中了什麼虛空的東西。董車騎一刻沒停,連連痛擊,那怪物漸漸鬆散開來,攤開一地,化成一團濃煙。董生怕它還有變化,又打了一百多下,那煙逐漸散開,由濃轉淡,變得像在水中化開的墨汁一樣,越來越淡,越來越薄,最後一點也沒有了。董車騎也不知道怪物是否能被打死,生怕它重新聚起,萬一醒了酒便糟糕。於是挑著另一罈酒,大步跑回家中。
第二天,董車騎帶著剩下的酒,來到和眾人約好的酒樓,拿出來給大家看。並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說給他們聽。大夥兒嘖嘖稱奇,圍住酒罈觀看。酒罈的造型和材質,有人認出確實是前朝所造,有些年頭了。
開啟蓋子,倒出一些酒來,看那酒液淡黃,流經碗壁,頗為粘稠,看起來像是陳年好酒,可卻聞不出一絲酒味。一夥人討論了一番,猜測這是那幾個鬼物存在荒廢學館的酒,人雖然聞不出味道來,但鬼物聞到,一定是酒香四溢。這群紈絝子弟開了眼界,十分滿意,紛紛把答應的銀兩獻給董車騎,董車騎拿著這些錢財,又約眾人去酒樓喝酒玩耍。
在席間,有一個叫做王貨的子弟,對董車騎說:“董兄膽大,冠絕我等,十分佩服。”
有人接茬道:“不要拍馬屁了,你有什麼屁話,趕緊說出來。”
王貨繼續說到:“我有一個叔父。他本是個性情高雅,極愛讀書,溫和良善之人。我和幾個堂兄經常玩耍,也常去他書房,叔父從不以為意。可最近他有些古怪,把書房鎖起來,而且沒有他的命令,家裡的一切人等,都不許踏進書房和院子一步。叔父不在家時,書房裡面總是聽到有人行走。我們又不敢打聽。董兄可否替我們去探一探?我真怕有汙穢之物纏上我家叔父。”
桌上有人笑罵道:“王貨,你前幾天不是拜了那什麼桃花道人為師嗎,董兄又不是驅魔除妖的法師,這事你怎麼不求你師傅去?”
王貨訕笑道:“什麼桃花師傅,收了我的拜師禮,已經見不著了。”
董車騎欣然應允此事,過了幾天,他從家中翻出一套書,到王貨叔父府上拜訪,說久聞王先生藏書珍貴,有許多難得一見的抄本,自己也帶了家中藏書,願和王先生互換抄寫。董車騎所說的藏書,不過是他靠著過人的記憶力,將以前讀書時看過的幾套珍貴古籍,重新背誦謄寫出來而已。但王先生不明就裡,拿過來粗粗一翻看,喜愛至極,又恐怕原本珍貴,董車騎捨不得出借,於是提出想要抄寫下來,方便日後翻閱。
董車騎說:“也好,那就同先生去書房抄寫如何?”
王先生面露為難之色,支支吾吾說到書房凌亂久不整理,怕攪了雅興,乾脆就在會客廳抄寫。董車騎也不多說,點頭答應。於是王先生叫僕人整理茶桌,準備筆墨紙硯,拿著董車騎的“古籍”,認真抄寫起來。王先生雖然不如董車騎聰敏,可也是真心喜愛讀書之人,動起筆後,置身其中,竟然把有人在家中做客的事都忘了,專心抄書,停不下來。
董車騎也不管他,自顧自四處閒逛,按照王生說的路線,尋到了書房的院子外。這個院子花木繁盛,苔蘚厚密,就像綠毯子一樣。顯然是很久沒有打掃修剪。董車騎膽大,踱進院子,一邊四處張望,走到院中的一棵樹旁,因為烈日當頭,於是稍息乘涼。四周只聽的蟬鳴,偶爾幾隻飛鳥落在庭院樹枝上捉蟲子吃,發出“啾啾”的叫聲,不一會兒,又撲騰著翅膀飛走了。
飛鳥剛走,蟬鳴聲停頓,董車騎聽到書房內好像有人行走,他怕是王先生來書房取東西,於是屏住呼吸,從書房的窗縫裡面偷看。
書房中的几案和硯臺,十分精緻整潔,圖書和典籍,也都排列得整整齊齊,顯然主人家是一個高雅潔淨的人。
書房中間有一張竹椅,竹椅上卻坐著一個女子,側面對著窗縫,濃妝豔抹,就像是用畫筆畫出來的一樣。椅子的對面有一面大方鏡,高約六尺。鏡面微斜,董車騎恰好能看到鏡中女子的樣貌,竟然是一隻狐狸頭,人身子的怪物。董車騎倒吸一口涼氣,這烈日當空,陽氣正盛的午間,狐妖也能光明正大地出現,顯然道行高深。他有些害怕,不敢發出聲響,繼續偷看她做些什麼。這女子看著鏡中的自己,神情很是不滿,搖了搖頭,鏡中的狐狸頭也跟著搖了搖。女子忽然起身,繞著鏡子朝上面呵氣,發出“嘶嘶”的聲音,鏡面被霧氣籠罩,昏暗下來。過了很久,女子回到座位上,看著鏡面。鏡面上呵氣的痕跡迅速褪去,露出光潔的樣子,再看時,鏡中也是一個美女,與女子樣貌一致,這時,女子才微笑點頭,滿意起來。
董車騎此時已經明白了八九分,多半是這狐妖迷惑了王貨的叔父。但這個王老先生年過半百,雖好讀書,卻沒有功名,想來狐妖並不是圖他的才華和年紀,也肯定不會是一段“人妖相戀”的佳話,多半是要來壞他。董車騎怕被她看到,躡手躡腳縮回院子,原路返回客廳。等王老先生抄完書,他就去找王貨,把這事私下告知,並囑咐他去廟裡找法力高深的師傅相助。自己對於捉狐妖,實在無能為力云云。
後來王貨請了法師,去驅逐狐妖,此為後話。
董車騎放蕩不羈地玩了三年,果然信守承諾,重新讀書,次年中了進士,外放做官。家中父母隨他一道去往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