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電影《黑三角》，北京電影製片廠攝製於1977年，是一部極其經典的反特電影，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沒人不知道這部影片，我當時雖然沒看過，但是對同名電影的連環畫翻了無數遍，其熟悉程度不亞於看電影。
這部電影上映的時間距離改革開放，文化創新的中國電影盛世還有些年頭。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影片作為反特電影，談不上什麼驚險緊張險象環生——比起五六十年代的反特電影差距也不是一星半點兒。
說它極其經典，很大程度是因為老演員凌元塑造的女特務“水鴨子”形象，可以說，它是國產老電影中最經典閃光的角色之一，深深紮根在一代人的心裡。很多人對這部電影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永遠記著凌元扮演的這個女特務，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凌元塑造的這個角色，拯救了整部電影。
當然，電影也有其他可圈可點的地方，比如片頭就很驚悚，背景音樂做得好，那個時代的電子配樂，也特別有味道，觀眾始終處於緊張之中，有代入感，緊扣了反特主題。
不知道為什麼電影取了黑三角這個名字，可能帶點數字，更有神秘色彩。
黑三角三個字出現後，三個大大的黑三角撲面而來，佔滿了整個畫面，視覺衝擊力極大。
然後在一個黑畫面出現一個亮點，有絕密字樣，有個人影拿著微型攝像機在拍照——所謂先聲奪人，就是這樣了。
這110，指的就是我方的“110號工程”，電影拍攝的過程，也就是破案的刑偵過程，但是看到最後，我也不知道這110工程到底是啥意思。
敵人竊取我“110機密”後，迅速將其轉移，並通知了國外。這一密碼恰好被公安機關截獲，偵察科長石巖等人投入戰鬥。
這裡邊有孤膽英雄的公安幹警，以前看覺得印象深刻，但是現在卻味同嚼蠟——因為意識形態與正邪太過分明的設定，你懂得。
當於黃氏出場，就和那些人很不一樣了——她就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賣冰棒的老太太，身邊熙熙攘攘，成天圍著一群遞錢要買冰棒的人。
你別小看這賣冰棒的，一賣冰棒，就融入生活，亮點就出來了——劇中正面人物的光彩很快都被這個賣冰棒的於黃氏奪去了。
從面相上看，她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多好的一個老太太，誰都不會想到她是特務——把這樣的身份安到她身上，簡直會讓人心生內疚，太不習慣。
為了潛伏下來，於黃氏專門搶一個殺掉其父母的小女孩作為掩護，從女孩子2歲時就開始撫養，20多年一直沒有暴露，還和女孩相處和諧。
從女孩於秋蘭健康靚麗，懂事自信，又多才多藝的表現上看，於黃氏教育的方法應該不錯，雙方的感情基礎應該也很深。
不過，一個陰險狡詐的特務，偏偏培養了一個正義感爆棚的女兒，也真是沒說的了。
於黃氏的身份被揭穿，這個小家庭的和諧氛圍被打破，是在電影放映半小時之後，電影情節的發展已接近三分之一。
公安組織發現了於黃氏的疑點，找於秋蘭談話，告知她真相，這個不幸的女孩心事重重地回家。
前方高能預警……
於黃氏因為不放心，從門縫裡偷窺——那眼神，太嚇人了！這也是我印象最深的，今天再看到，還是心慌一下……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呢？寒光爍爍，你根本不會想到這就是剛才那個母親。
巨大的反差令觀眾震驚，同時也不能不折服——因為凌元不露聲色的表演，讓人覺得這個女特務又是那樣真實可信。
其實一個潛伏多年的特務，就應該有這樣警惕的眼神。
一直很慈祥的人，突然陰險起來，會讓人汗毛直豎——無怪乎老太太成為一代人的童年陰影。那是揮之不去的恐怖的表情。
只有全心投入角色——不要個人形象，只要角色，完全放下自我，忘記了自我的人，才會取得這樣的效果。
老演員凌元真是給力！
從這個鏡頭起，我就把這電影當恐怖片來看了。
於秋蘭回家和於黃氏的這場對手戲，意味深長。這是考驗於秋蘭的關鍵時刻。
於秋蘭一角的設計相當典型，在黨組織指認（“黨相信你，我們都是你的親人”）後，迅速斷絕與於黃氏二十餘年的母女關係，立馬就不認這個媽了，堅決和黨站在一起。
現在看這段劇情，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不符合人性！但是當時看，卻沒有任何問題，因為結合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就能理解：劇情的設定是符合時代的，是合理的。只要結合了歷史條件，一切就會釋然——不能用現在的觀點去解釋影片。
狡猾的於黃氏看出了問題，回到自己的屋子，陷入了回憶。
這時候誰都看明白了，潛伏的特工頭子，原來是這樣一個老太婆，是個埋藏很深的人。
窗玻璃上流動的水珠，開始模糊，這是蒙太奇的運用，陷入回憶的環節設計得很自然新穎。
於黃氏以一頭燙髮，穿著黑色旗袍的形象出現在窗前——這是20多年前的她，開始養育小女孩的時候。
那時候，她自然還是年輕的。
反特影片中的女特務，總是那種很豔麗很妖嬈的形象。但是，凌元扮演的這一幕，太經典了，簡陋至極的頭套，又像拖把，又像泡麵，老年凌元的特務形象還可以接受，但是，這……以滿臉大褶子去重現當年的年輕女特務，也忒有點那個了。
為什麼不找個長得像於黃氏的姑娘來演繹她年輕時候呢？須知這時候的凌元已經60高齡啦！
覺得惡搞之餘，我覺得凌元有點可愛。不管怎樣，高齡老太太去扮演年輕人，也是難得的體驗。
在影片中，於黃氏出現很多吸菸的鏡頭，有時會一根接一根不斷地抽菸。她託著手肘抽菸的每個鏡頭都留給了觀眾深刻的印象。這是凌元表演逼真的地方，充分展現出於黃氏的陰險和兇狠。
鏡頭瞬間又轉回到當下，20多年的光陰過去，女特務變成了一個老太婆。
從她摘下耳環的動作看，她的特工身份已經變了，但和以前並沒什麼區別。因為目的都是一樣。
電影劇情的推進是緩慢的，但是氛圍營造得不錯。
去接頭的於黃氏走進教堂，一推門，一個長長的影子。這段很美。
哈爾濱的索菲亞教堂，果然經典！
電影是在哈爾濱拍攝的，全片沒出現一個明確的說明，但是觀看時只要注意那個外國女人的穿著舉止，以及有關潛伏特務改換門庭的那段對白，再加上片中多次提示：出了中國邊境就是該國，觀眾可以很容易猜到是蘇聯。
附：再贊於黃氏很潮的抽菸的姿勢，多有範兒！可以肯定，從用手指夾菸捲、點菸、吸菸，凌元一定認真琢磨了每一個動作，也一次又一次地反覆了每個吸菸的動作。
本片沒有提到特務組織的國別和所屬，這樣，特務們似乎在一個虛設的國家背景中行動，終極任務目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架空的（正反派只在奪取情報，而情報為何，並未說明）。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行動的最終目的，於黃氏的一席話痛快淋漓地給出了終極答案。
為了上帝，我不幹。為了我們失去的天堂，搞垮他們，我幹！
多麼牛的表態！
——不管為了誰賣命，只要能報仇，搞垮他們，不給錢，我也幹！
就是真特務也沒凌元她老人家演得精彩。那咬牙切齒，斬釘截鐵的神態甚至讓敵人讚歎：“真是隻呱呱叫的水鴨子！”
——美中不足，水鴨子這代號太難聽。
一聲炸雷響過，被驚醒的於黃氏頹然垂下了頭——我理解她的挫敗感，當特務真不容易，潛伏几十年，賣了二十幾年冰棒。撫養了人家的孩子，圖什麼？
就為信念兩個字。
她沒說假話，不圖財不圖色，從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當局人，化身為大字不識一個的老太太，隱忍幾十年，只是為了實現她的理想國，不能否認，其實她是有信仰的。
看到這裡我也有點感慨。
回看七十年代的這部反特片，《黑三角》有著相對複雜的人物關係，劇情的層層設計也使得局面一度撲朔迷離。能看懂劇情的真不很多。
但是看不懂沒關係，只看於黃氏的表演就行了。
現在的她，全沒有開頭那種溫和善良的形象了，凌元透過眼神、點菸、抽菸的細微動作，把一個表面和氣，但瞬間眼珠一瞪就可以下毒藥、開槍，從骨子裡充滿了仇恨的女特務的形象，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僅僅一個背影，就能看出內心的一片殺氣騰騰。
隨時準備毒死人——這不是發洩怒火，而是為了殺人滅口。
往冰棒上倒毒藥，很長時間讓我對吃冰棒也耿耿於懷、心有餘悸……
就這麼坦然地將帶毒的冰棒遞給要滅口的特務，面不改色心不跳。表面看上去再普通不過的賣冰棒的大媽，在做壞事時，就是那麼陰險狠毒。
為什麼多年以後，看過電影的孩子一看到賣冰棒雪糕的老婆婆，就擺脫不掉那種自然生起的疑心：她不會是一個特務吧!
為什麼有這種感覺，就因為凌元老太太演得太好！她大膽突破了以往特務臉譜化的形象，演出了女特務那種表面溫和善良，骨子裡兇殘狠毒的雙重性格。
電影還意猶未盡地在故事結尾處為於黃氏設定了更驚悚的一幕：
接頭的信物居然放在火化廠骨灰盒裡。執行任務的刑偵人員前來尋找。
本來一個火化廠的環境就夠瘮人的了，當偵察人員取東西的時候，鏡頭一轉，居然又重現了兩眼露出兇光的於黃氏，她躲在另一個小孔洞裡，還是隻露出一雙眼睛，不放心地監視著偵察人員的一舉一動。
這眼神比從門縫偷窺還要凌厲陰毒，讓人不寒而慄，記得當時我是在手指縫裡看完的。
一點不誇張，誰看到這裡都得當心點，它能讓你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整部電影，於黃氏就憑這幾個恐怖至極的眼神，讓你銘記一生。
演啥像啥，這對於一個男演員來說可能不在話下。但對於一個女演員來說，卻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因為沒有幾個女演員，是真正能夠完全忘掉自己的形象，全心身投入到角色當中去的。
這麼一個可親的老太太，成功演繹了一個望而生畏的狠角色。這就是凌元的偉大。
要收網了，於黃氏忙忙碌碌，殺了一個，還要再來一個，在水裡下毒，居然要下手毒死女兒！
對養育了20多年的孩子也不放過，似乎顯得太冷血了，可是反過來說，正是經歷了20多年潛伏的煎熬之後，特務才會如此心狠手辣，何況，為使劇情合理化，必須令其兇相畢露。這樣一來，女兒前邊的警惕和疏遠，也就順理成章，很好接受了。
女兒當然沒有死，於黃氏也當然沒有溜掉。
她怎麼可能溜掉呢？她掉進了人民的天羅地網。
40年以後，《黑三角》這部電影離我們遠去了，扮演於黃氏的凌元，當時沒很多人知道這個名字，今天經過查詢，我才發現，這位老演員已於2012年去世，賣冰棒的老太太，真正離開我們已經九年了。
重新回顧，多少年來，那冰棒的叫賣聲，喚起多少人對一個壞人的記憶——這是對一個老演員最崇高的折服和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