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士兵突擊》塑造了新的軍人群像,他們性格各異、血肉豐滿
首播15年後, 《士兵突擊》的網路評分仍然高達9.4。
今天再來反觀這部作品,成長主題和理想主義色彩使其突破了軍旅劇的類型範疇,而有了一種普遍性的藝術魅力。——編者
作為我國電視劇的重要型別,當代軍旅劇始終是熒屏上的一道獨特景觀。2021年適逢建黨一百週年,熒屏上又有多部已播和待播的軍旅劇,如《號手就位》《特戰榮耀》《親愛的戎裝》《王牌部隊》等。事實上,自新世紀以來,軍隊的現代化建設、士兵成長與軍營生活已經成為當代軍旅劇的主要內容和敘事核心。如2000年的《突出重圍》和2003年的《DA師》以軍事演習和軍隊的高科技轉型為主要內容;2011年的《我是特種兵》以特種兵的訓練和成長為主要內容;2010年的《第五空間》講述了陸航飛行員的成長曆程;2012年的《火藍刀鋒》、2017年的《深海利艦》則表現了海軍士兵們的訓練生活。這些帶有主旋律色彩和勵志精神的軍營故事,播出後受到了廣泛關注。
其中,傳播最為廣泛,影響最為深遠的當屬2006年的《士兵突擊》。該劇在當年沒有流量明星和鉅額資本商業炒作,甚至在電視臺播出時也沒有立刻呈現出轟動的效果,卻在網路上被網友默默膜拜,最終風靡全國,主人公“許三多”不僅成為家喻戶曉的藝術形象,也成為了一種人設的代名詞。甚至劇中的幾位主要角色扮演者,藉著該劇熱度也獲得了更好的演藝資源。
在首播的15年後,該劇豆瓣評分仍然高達9.4,且討論區前兩頁全部發生在今年。有人在15年裡看了又看,有人感嘆相見恨晚,可見其熱度之高。的確,今天再來反觀這部作品,其成長主題和“不拋棄、不放棄”的價值追求依然契合當前社會語境,其理想主義色彩使其突破了軍旅劇的類型範疇,散發出長久的藝術魅力。
兩種成長軌跡:許三多和成才的“一體兩面”
《士兵突擊》一反以往軍旅劇設定人物的慣例,塑造了兩個來自於窮鄉僻壤的新兵——成才和許三多。
許三多身材矮小、其貌不揚,與所有最最普通的人並無二致,甚至不及。在老家,他是父親口中的“龜兒子”,小夥伴眼中的受氣包,習慣了無來由的打罵,不會反抗,也不會思考,任由他人決定自己的命運。初入軍營,他遲鈍怯懦、靦腆自卑,缺乏主體意識,毫無競爭力可言。在訓練中,他踢正步站軍姿不規範,見到裝甲車投降,上了坦克車暈車;在生活中,他渾然不覺旁人眼色,對班長史今就像是破殼的雛雞對母雞般的依賴和討好。就是這樣一個木訥愚笨甚至可笑的主人公,當觀眾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滿懷譏諷與嘲笑地等著看他出醜鬧笑話,看他被邊緣被排擠的時候,他身上的單純樸實、堅韌執著的一面開始發揮作用。新兵連訓練結束後,許三多被分配到荒無人煙的駐訓場。在這裡,他沒有被其他自我放逐的戰士所影響,依然按照新兵連所學要求自己,整理內務和基本功訓練一個都不能少,他的自律和堅持讓其他戰士動搖,進而為其自我放棄而感到羞愧。許三多透過自發修路實現了第一次自我救贖,進入了鋼七連。在鋼七連他依舊是拖後腿的兵,為了奪回班裡的流動紅旗,他憑藉著遲鈍和執拗完成了333個腹部繞槓,此舉不僅創造了紀錄,讓其他戰士開始接受他,也讓他找到了自信;在演習中,他為了給成才報仇,抓住了老A袁朗;在七連解散後,他一個人堅守軍營半年;在特種兵的選撥中,他從不主動放棄任何一個戰友。正是這種堅韌與執著,讓他最終獲得了高城、伍六一、袁朗、成才的理解與認同,成長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兵王”。
除了技能上的超凡成長,作者還賦予了人物精神上的成長。這種精神上的成長不僅來自於老馬、史今、高城、袁朗等人父親式的扶持與指引,還來自於一次次的別離、孤獨和堅守。從個體離別到集體的解散,許三多的精神寄託被強行剝離,讓他最終不得不獨自面對。作為“兵王”,他在殺死毒販之後依然會迷惘,卻無人可以依靠,孤獨面對。一個人只有在真正孤獨的時刻才能面對真正的自我,找到心靈的座標和人生的方向。
在經典敘事中,主人公通常會設定一個對比人物,《士兵突擊》中許三多的對比人物就是成才。雖然同樣來自農村,成才卻顯得精明而活絡許多,可以說成才是當今社會上最最常見的一種人,他們精明、圓滑、目的明確,他們知道為了實現目標,什麼可以拋棄、什麼可以放棄。這種人不能說其不優秀,事實上他們也極為刻苦。在新兵訓練中,成才表現突出成為副班長,順利進入鋼七連。在七連,他一面刻苦訓練想成為狙擊手,同時也在尋找晉升的捷徑。當得知去三連不僅可以成為狙擊手還能夠升級士官後,成才毫不猶豫地去了三連;在特種部隊的選拔賽上,為了爭奪僅有的名額,他拋下受傷的伍六一搶先跑到終點;在A大隊,他處處表現優異,事事爭在人前,最終卻輸給了自己,在反恐演習中無法戰勝內心的恐懼,無奈離開。他懂得在為人處事上下功夫,兜裡永遠揣著三包煙,最好的給連長排長,中等的給班長班副,最便宜的給戰友。他的這套功利主義的處世哲學讓他嚐到過甜頭,最終也讓他嚐到了挫敗的滋味。正如袁朗所說,他心裡只有自己,對團隊和戰友從不付出感情,這樣的人誰敢跟他一起上戰場呢?成才回到五班實現自我的放逐,經過挫折和歷練,再一次入選A大隊,並贏得了戰友的信任和接納,最終成為名副其實的槍王。
編劇蘭曉龍曾經說,許三多和成才是“一體兩面”,是一個人內心世界的兩種呈現。出發點和目標方向一致,怎麼樣做才能成功?許三多與成才的兩種成長軌跡是兩種成功學模式,成才是靠著投機世故不斷創造機會,許三多是靠執著刻苦精神獲得認可。二人雖然方法和路徑不同,但最終都獲得了成功,成才代表著能力和個人主義,許三多則代表了道德與集體主義。儘管在現實生活中,“成才們”往往才是活得更好的那一個,但是作者以理想主義的方式,修正了現實與想象的誤差。電視劇的結尾,成才經過努力最終被老A接納,與許三多會合,成為特戰部隊的一員。這一情節設定似乎在暗示著,許三多和成才合二為一才是一個成功者最完美的呈現。
軍人集體群像:更多人生況味的凝聚
除了成才和許三多,《士兵突擊》還塑造了新的軍人群像。他們性格各異、血肉豐滿。
鋼七連三班班長史今,是許三多成長之路上最重要的引路人。為了讓許百順不再叫許三多“龜兒子”,他把毫無資質的許三多帶進了軍營,之後又不惜犧牲自己去成就許三多,“把他帶成一個堂堂正正的兵”:為了幫許三多找到自信,他為許三多扶釺手被砸傷;為了讓許三多不再暈車,他教許三多練習腹部繞槓;為了許三多,甚至影響了自己的訓練和成績,導致最終復員回家,而回家前的要求只是去看一看天安門。這一刻我們才意識到,這個被許三多當成唯一依靠的史班長,實際上也只是萬千普通士兵中的一員,是軍隊現代化程序中一個渺小的存在。
如果說史今身上充滿了陰柔的母性,那麼七連長高城則表現出傳統父親式的嚴厲。他是將門虎子,資質優越,驕傲狂躁。他將鋼七連的榮譽看得比什麼都重。他只要最優秀計程車兵,對許三多這個懦弱膽小胸無大志的“孬兵”沒有一絲好感。然而,當觀眾期待他帶領七連走向成功的時候,他引以為傲的七連卻被解散得只剩下一個許三多。他不得不正視自己唯一的部下,並在這個“孬兵”身上看到了旁人沒有的品質。當他從許三多嘴裡得知他有一個軍長父親是人盡皆知的秘密,他終於發現自己永遠無法擺脫父親無形的庇護,“就像一隻猴子,整天對著太陽活蹦亂跳”,驕傲與自尊蕩然無存。儘管如此,他依然坦然接受了副營長的調令,融入了軍隊改革的洪流。
爭強好勝、寧折不彎的伍六一則顯得有些不識時務,也因為性格而成為劇中最悲情的角色。他頂頂瞧不上許三多,對於許三多卻是兄弟般的存在。他極度好強又極度自尊,放不下自己“好兵”名頭,多次受傷寧可傷害身體也要死扛到底。在特種部隊的選拔中,他跑斷韌帶也不肯服輸繼續堅持,最後因不願拖累許三多而拉開訊號彈放棄了比賽。傷了腿的他不能再當步兵,高城千方百計動用關係想把他留在部隊,他卻不願苟且做個司務長的閒職,寧為玉碎選擇退伍回家也要保留自己最後的尊嚴。
特種兵指揮官袁朗則滿足了人們對現代軍人的完美想象。他剛毅、果敢、睿智還帶有點狡黠,他沉穩、練達、細膩間或還有幾分柔情。訓練時,他不近人情;對戰友,他以生命相承諾。
還有老馬、李夢、薛林、馬小帥、甘小寧、團長、指導員、吳哲、齊桓等組成了有情有義、有血有肉的軍人群體,共同構築了封閉軍營裡的日常景觀。劇中沒有偶像式的英雄人物,無論是出身草根還是高幹子弟,無論是班長連長還是團長,都是普通計程車兵,他們時刻要面臨離別與挑戰,隨時要服從命令經歷磨難。因為他們,軍營成了社會的縮影,凝聚了人生況味。
超越軍旅主題:以價值觀建構對抗社會焦慮
軍旅劇常以陽剛熱血的軍營故事展現軍人風貌、彰顯時代特色、激發觀眾的愛國熱情。《士兵突擊》雖以部隊為背景,卻跳脫了軍旅劇的常規範式,以小人物草根逆襲的故事,向觀眾展現價值觀的建立和社會化的養成,以此消除當代人的內心焦慮。
《士兵突擊》拍攝於2006年。彼時,經濟飛速發展、消費主義日益盛行,加之網路世界對於現實生活的衝擊,讓年輕人很容易處於焦慮之中。升學、就業、住房、就醫、教育、養老,無一不在考驗著他們的競爭力,他們擔心被拋棄、被輕視、被威脅,對命運的無法掌控,讓他們對個體存在的意義產生消極認同。
在《士兵突擊》中,初入軍營的許三多和成才二人同樣處於焦慮之中。成才敏銳地感受到了競爭的壓力,迅速給自己謀劃好了晉升之路;許三多則表現出毫無競爭力的遲鈍木訥,很快被邊緣化。但是許三多牢記“不拋棄、不放棄”“有意義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義的事”的人生信條,從五班到七連再到特種部隊,用腳踏實地的苦幹和堅持,一次次從茫然無措的困境中掙脫出來。他對自己堅持,克服內心的孤獨和自卑獨自修路;他對戰友堅持,在特種部隊的選拔上不願放棄任何一個戰友,重新構建起與他人之間的友情與信任;他對團隊堅持,為五班榮譽創腹部繞槓紀錄,一人堅守解散的七連,凝聚了集體力量。
劇中反覆出現的新兵入連儀式是極具象徵意味的場景,是個體對集體的融入,也是價值觀的建立。儘管鋼七連解散,但是鋼七連的價值理念已經根植在七連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影響著他們的行為規範。許三多不是以往那種“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但他的個體成長經歷讓青年群體看到了自我的影子,在完成對平民英雄審美認同的同時,部分消解了當時年輕人的價值焦慮。隨著許三多的不斷成長,其所秉持的“不拋棄、不放棄”的價值觀念被觀眾所津津樂道,也意味著他應對焦慮的方式獲得了觀眾的認同。
在全劇後半部分出現的吳哲,則代表了另一類人。他們有能力、有原則,他們永遠不焦慮,嘴裡最常說的是一句“平常心”。所謂“平常心”是一個心理學名詞,具體表現是能夠對自己所做之事的結果作出準確的預判,做事既要積極主動、盡力而為,又能順其自然,不苛求完美。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就是有自信心。吳哲就是這樣一類人的代表,他們淡定從容、目標明確,順境時堅守本分,逆境時堅持夢想,不受外界因素所擾,始終堅定自我、不忘初心。這又何嘗不是一種“不拋棄、不放棄”。作者實際上是以吳哲這個人物為觀眾樹立了另外一種人生榜樣和人生境界,並以此告訴觀眾,無論何時,堅持“不拋棄、不放棄”的人生信條,保持一顆“平常心”的好心態,人生都會更加美好。
《士兵突擊》之所以成為經典,還在於它講述成長故事,卻沒有一味地打雞血;對離別的反覆表現,更能引起觀眾的普遍共情。許三多成為“兵王”的過程,經歷了個體與群體的疏離、放逐、救贖、接納、反思與迴歸,讓我們看到真實的社會和每個人的生存現狀。我們生活在大時代下,每一個人都是小人物,想要獲得成功,不僅要有夢想,還需要機遇和加倍的努力。因此,人們愛看草根逆襲的電視劇,在裡面尋找自己的影子。《士兵突擊》中恰恰能夠找到所有人的影子。你可以是許三多,也可以是成才,來自普通家庭,沒有顯赫的家世和資本,透過才華和精明獲得機會,或者埋頭苦幹憑著堅持和韌性成功;你可以是老馬和史今,以有限的能力去溫暖和善待比自己更弱小的人;你也可以是高城和袁朗,有資本有能力,也要承受焦慮與不安。但是無論怎樣,他們都獲得了尊重與認同,擁有了對抗孤獨與焦慮的精神力量。
優秀的文藝作品,不僅展現主人公的精神風貌,更能引領觀眾的精神世界。《士兵突擊》在表現軍營生活風貌的同時將價值觀巧妙地融合其中,讓觀眾感受到“不拋棄、不放棄”和“好好活”的真諦,更向觀眾發出了迴歸“平常心”的召喚,讓人們在品味劇情的同時,實現了對抗焦慮、振奮心靈、鼓舞精神的功能。
此外,《士兵突擊》還嘗試以個體的生存境遇探討更為深層次的人生況味與精神訴求,為觀眾構築了一個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現代寓言,時至今日仍然耐人尋味。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
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