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賊”惦記的石呆子古扇
紅樓還有一個名案,就是關於石呆子的扇子。普遍的認為是賈雨村為了討好賈府賈赦,從而構陷石呆子的冤案。但此案件的背景非常不簡單。石呆子的案件,在書中的第四十八回,先看看案件是怎麼一回事。
石呆子的案件書裡沒有正面描寫,是側面從平兒的嘴裡說出來的,在平兒與寶釵兩個人的對話中,平兒對案件的描述分下面幾個層次:
首先是平兒說出來了賈璉被打得動不了的事情:且說平兒見香菱去了,便拉寶釵忙說道:“姑娘可聽見我們的新聞了?‘寶釵道:“我沒聽見新聞。因連日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這裡的事,一概也不知道,連姊妹們這兩日也沒見。”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了個動不得,難道姑娘就沒聽見?”寶釵道:“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來了。又是為了什麼打他?” 如此的暴打,對賈璉是世子,而且已經是有老婆孩子的成年人,當父親的賈赦如此無情,就是賈府的一個新聞,平兒說出來了,就引發了寶釵對案件細節的興趣。
然後說賈赦不知道為啥就一定要找古扇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裡所有收著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賈赦突然要找古扇,是一個很奇怪的舉措。
再往下的情節,賈璉找到了古扇,但石呆子窮得吃不起飯,也死活不賣:“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家裡坐著,拿出這扇子略瞧了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為。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石呆子油鹽不進,賈璉束手無策了。正常的去買到古扇,已經不可能。
隨後平兒對賈雨村的極為不滿,對賈雨村的痛罵: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麼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想一下賈雨村已經是高官了,平兒是家奴,平兒卻對賈雨村非常輕視和惡毒的罵,代表了平兒在此事上的個人感情立場。
然後故事到了高潮,是前面平兒對賈雨村不滿的原因:“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賈雨村透過石呆子拖欠官銀,透過官府的手段,把扇子弄了來,而且是廉價弄來了,石呆子死活不知道。
最後是賈璉怎麼導致捱打了:“老爺拿著扇子問著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了來?’二爺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這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拿什麼混打了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這個打是賈赦暴怒,沒有使用家法打人的專門工具,是劈頭蓋臉的打的。不但人打得動不了,而且是臉上都留下了痕跡。過去打孩子也不打臉。
平兒的說法得到了共鳴和同情:“我們聽見姨太太這裡有一種丸藥,上棒瘡的,姑娘快尋一丸子給我。”寶釵聽了,忙命鶯兒去要了一丸來與平兒。寶釵道:“既這樣,替我問候罷,我就不去了。”平兒答應著去了,不在話下。平兒來說這個事情,應當也有為賈璉討藥的目的,目的達到了。
案件介紹到這裡,大家看出什麼異樣了麼?一般的讀者都沒有看出來。還有不少學者在說不光賈雨村巴結賈府,賈赦也橫行霸道,都停留在了事情的表面現象上。因為上述描述,是在平兒的立場上講的,平兒是賈璉的妾,她是站在賈璉的視角看這個案件的,所以上面的描述本身,就是在平兒戴著有色眼鏡下的描述,與真實的情況可能就有差距。從上面的描述,有好幾個疑點,把疑點都分析清楚,才可以瞭解整個案件的原貌。
第一個疑點就是介紹石呆子的前後矛盾。石呆子要是“窮得沒有飯吃了”,怎麼會後面又說是“坑家敗業”?如果石呆子真的有產業,又沒有飯吃了,那麼就是石呆子的產業現金流出現了巨大的問題。石呆子沒有現金流了,那麼就真的可能會拖欠稅款,也就是“官銀”,賈雨村就沒有訛詐冤枉他了。
第二個疑點就是賈家的財務狀態和賈赦的不正常的慾望。賈家在紅樓裡面,內部的財務很緊張,賈赦欠中山狼的5000兩銀子也沒得還。後面賈璉週轉不了,還要鴛鴦偷老太太的東西去典當,夏太監要1000兩銀子的好處費,賈璉鳳姐就要當東西。買二十把古扇,一把一千兩銀子,要兩萬兩銀子,當時賈府錢很缺,兩萬兩銀子,難以拿出來。
以上兩個疑點還不夠,最關鍵的疑點在於賈雨村辦案的邏輯不成立。石呆子案在第四十八回,當時賈雨村的身份是在京城候補,書中介紹他是“進京陛見,候補京缺”到第五十三回“賈雨村補授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注意是補授了不是升任,措辭很清楚,在補授之前,他一直在候補。官員候補期間,沒有補到實缺就沒有權力。賈雨村在京城是閒職候補,他如何能夠介入石呆子的案子?後來賈政說過賈雨村補授的大司馬協理軍機的職位,是吏部侍郎加兵部尚書銜。職位是從一品,他進京候補,在地方上應當到了二品以上,不到此級別,也很難陛見皇帝。也就是賈雨村的職位,已經根本不需要巴結賈府,而賈府應當巴結賈雨村了。當然賈家人對此的心理,是怪味的和難以轉變的。對賈府與賈雨村的關係,以後章節還會詳細分析。
更關鍵的是戶部追繳所欠官銀是基層地方官的事情,對賈雨村那樣的職位,在京候補,怎麼能夠管石呆子欠官銀的基層官員?中間是隔著好多層呢。處於候補位置的賈雨村,要透過如此之多的官場壁壘,從吏部插手到戶部的事情,再到基層地方官,才能搞到扇子,最後再給賈赦,且不說是否能夠做到,其中的間接代價極大,根本不合官場邏輯的。如果是當初石呆子在金陵,賈雨村是金陵知府,搞石呆子冤案賈雨村是可以一手遮天的,但在冠蓋如雲的京城,賈雨村又不是現管,也不是現管的對口主管部門上司,僅僅一個候補的官員,要辦到這件事,真的不太可能。
因此到底是誰想要石呆子的古扇?誰能夠讓賈赦著急的尋找,誰能夠賈雨村積極的謀取,誰的威力讓賈赦那麼狠打賈璉?如果你敏感一點,京城是誰的天下,誰有這個絕對的力量,就該想到是誰想要石呆子的扇子了。
北京有一句老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這兩個賊字實際上意思是不同的。第一個賊字是指真的盜賊,第二個賊字則是指宮裡的“賊”,有人看到了你家的好東西,報告給皇帝,被皇帝看上了,那麼可能你就要“坑家敗業”了,有關人等會查詢你的涉嫌逾制或欠稅等資訊欲加之罪的,就如說石呆子欠官銀一樣。因此在北京的四合院建築有一個特點,就是院子裡的豪華奢侈,院門外看不出了來,家裡有好東西,不能露富,害怕的就是“賊”惦記著。如果是偷東西的賊,可以防範,也不會坑家敗業,但皇帝欲加之罪要謀取,就可能是徹底的損失,而且沒有講理的地方。
為何說是皇帝想要石呆子的古扇?紅樓書中已經是給你寫明瞭證據,只不過比較隱諱。在紅樓賈府被抄家的情節當中,賈府是被御史參劾包括石呆子的事情的,但抄家對古扇如何?古代抄家的規矩,對參劾涉及的內容,石呆子的扇子抄家是重點,所有參劾涉及的,一定要抄家找到去向,找不到則賈家也要解釋、要追查的。但抄家的時候,對古扇的去向是掩蓋的和不提的。作者沒有寫抄沒抄到古扇,而是反過來寫的抄到了什麼,把書中賈府抄家的清單仔細看一下,沒有古扇。為何沒有?就是古扇給了皇帝了,只有這樣,抄家的清單才不寫。
古扇皇帝想要,認識到了這一點,所有的疑點就都清楚了。賈赦替皇帝去找古扇,賈赦得到皇帝喜歡古扇,可能來自賈妃的資訊。所以賈赦突然想要找古扇了。而賈雨村知道是皇帝想要,當然要灰常積極了。賈雨村的沒有補到實職以前,也需要在皇帝面前表功。他候補時已經級別不低,可能就在皇帝身邊隨侍。因為是皇帝想要的東西,各個部門配合賈雨村,當然灰常積極。經過如此這般,皇帝想要的扇子就弄到了,就可以透過賈妃和內宮,獻給皇帝。後來賈雨村當了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的要職,可能也與他為皇帝找到了喜歡的古扇有關呢!
很多讀者還會關心:石呆子到底是否欠官銀呢?又是一個古代的潛規則了。在中國古代社會,不是法治是人治,體現在不是沒有法,而是選擇性執法。在石呆子案件讓石呆子補官銀的文書檔案上,到天子層面,一定是證據清楚的。石呆子有家業,但流動資金緊張到吃飯都成問題,被查出來拖欠“官銀”很正常。石呆子能夠有價值20000兩銀子的二十把古扇,屬於大富戶無疑,只不過可能遇到了經營危機。中國古代是高度內卷化競爭的社會,很多時候是不搞潛規則,就難以在社會當中生存,而搞了潛規則,到時候抓誰不抓誰,體現了統治者的個人喜好。中國古代的苛政,致富不存在違法就無法生存。對富戶違法,官府則是選擇性的執法,需要的時候才追究,帶有刑民於阱的性質。石呆子也不是平民,也是有勢力的,他覺得自己不公而瘋癲,是因為遇到了選擇性執法。這樣的社會規則,限制了創新和規模化資本化,也是中國近代落後世界的原因之一。就算到了現在,中國某些地方不欠稅不逃稅就企業沒法活,欠稅以後就要被官員人治了,官員選擇性的稽查,誰被抓誰就被妖魔化,類似的問題依然存在。
在古代還有一個對勳貴的潛規則,皇帝刁難勳貴,讓勳貴實力變弱被削藩,經常用一個手段,是向勳貴索要各種黃金古玩玉器藝術品,勳貴孝敬的不好,就可以用不敬的理由懲罰。例如:漢武帝元鼎五年,說是要祭祀,讓勳貴王侯都酎金助祭,然後再以酎金的成色不足為由,一口氣削爵了一百零六個列侯。酎金又叫馬蹄金,在海昏侯墓出土了很多。皇帝索要的東西,不給不準備不行,準備得不好不合要求更不行。因此賈家花大價錢,也要搞到符合要求的古扇,兩萬兩銀子,該花的時候就不能省。買不到的時候,對皇帝想要的東西,為臣的都要去各種想辦法。
漢代的酎金
也正因為是皇帝要古扇,古扇早就在皇帝手裡,在御史彈劾了石呆子的事情以後,賈家抄家不會問古扇去向。而且皇帝很快就批示,將石呆子案有意的大事化小。書中第一百零七回對石呆子案的定論是:“惟有倚勢強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實的,然系玩物,究非強索良民之物可比。雖石呆子自盡,亦系瘋傻所致,與逼勒致死者有間。”把價值兩萬兩銀子的二十把古扇,變成了“玩物”,而且“非良民之物可比”,石呆子不算良民了,並且把強索後失去扇子,導致石呆子致死的因果關係斷開,變成了石呆子的死,是自己瘋傻所導致。為啥石呆子皇帝可以說他不是“良民”?就是皇帝想要的,不開眼不貢獻出來,就不是良民。
古扇是皇帝想要,賈赦也不能公開說出來,所以賈璉不知道背景。雖然賈璉不知道,賈赦也絕對不能讓賈璉再說坑家敗業來挺石呆子,說了就是在指責皇帝,說皇帝讓“石呆子坑家敗業”是大不敬。都是賈家人,皇帝會一起算賬。賈璉的這句話,不是堵了賈赦,而是要給賈府招禍,是對皇帝的大不敬。皇帝強要東西不叫坑不叫敗,而是要叫獻叫貢,所以賈璉要被打。正常的情況下父慈子孝,對成年嫡長子,下手那麼重不合常理。賈赦暴打賈璉一頓,就是給周圍可能的皇帝眼線看著,已經拿一個態度出來:對賈璉的不知而不敬,賈赦已經嚴懲了,已經打得動彈不了了,不勞皇帝再處理了。因此賈赦把賈璉打破了臉也故意,就是要讓所有人看見。
在紅樓裡面賈府為首的四大家族,表面上飛揚跋扈,背後的暗線是皇帝的天威難測,賈府的勳貴三代都戰戰兢兢。到了新皇帝,老皇帝對賈家的信任沒有了,新皇帝對勳貴後代的猜忌和打壓增強了。皇帝有意的削弱賈家的勢力,賈家處處要小心。暗中的紅樓背景,很多人看不到。勳貴到了三代,是危險時刻,富不過三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前面的老皇帝身邊是一群勳貴老臣,新皇帝到第三代以後,身邊是新朝科舉,皇帝選中的科舉士子。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環境改變了。
所以對石呆子案件,僅僅從書中平兒的表面陳述,對案件的性質認識不足,案件有更深層次的博弈。在整個紅樓,皇帝對賈家的態度不明,賈家是兄弟公爵,屬於頂級異姓勳貴。皇帝與異姓勳貴的微妙關係,一直是主導情節發展的暗線,也是古代皇權社會的暗線和潛規則。讀者不把紅樓裡面的草蛇灰線都看清楚,對紅樓裡面的賈家人的行為,就不能理解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