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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半,送完女兒丁凌去英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程琳忽然接到班主任禇老師的電話,她趕緊把電動車停到路邊,懷著忐忑的心情接通了電話。
電話那端,褚老師口吻嚴厲,丁凌媽媽,你現在方便嗎?我現在在辦公室,有點事需要你馬上過來一趟。
當家長的,最害怕的就是接到孩子班主任的電話。程琳一路緊張地猜測著,一邊風馳電掣地往聚雲路小學趕去。
是女兒的成績下滑了,還是在班裡惹事了?但女兒丁凌從小學習成績優異,基本都在班裡前五,上次期末考試,更是考出了全班第二的好成績。她性格活潑外向,深得老師們的喜愛,她想不通,女兒會給她惹上什麼樣的麻煩。
程琳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跑到五樓六年級老師的辦公室。
這算啥事啊,不就是開個玩笑嗎?聽完禇老師說的事件的始終,程琳在心底長出一口氣,但她還是很誠懇地對禇老師說,放心吧,禇老師,我一定會找丁凌問個明白的。
禇老師說的是,丁凌上午在大課間的時候,和幾個女生一起,把同班的另一個女生向慧逼到廁所裡,非得要看人家的腿毛,嚇得向慧連廁所都不敢上,直到上課鈴聲響了,幾個女生才鬆開向慧。
其中,丁凌就是帶頭的那個女生。
禇老師說,向慧媽媽剛打電話來,說女兒在家一直哭。她問了半天才問出這個原因。她非常生氣,要禇老師一定要查個清楚。
程琳倒是覺得向慧媽媽小題大做,不就是同學之間開個玩笑嗎?至於這麼上綱上線?丁凌她們都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都是十一二歲的年紀,能懂個什麼?
晚上七點半,她去接女兒,路上就這件事她問了一下丁凌。
丁凌倒也沒隱瞞,媽,我們就是開個玩笑,她穿的有打底襪,我們怎麼能真的脫她的裙子呢?
其實,關於向慧程琳也有印象,那是個略有些靦腆的小姑娘,發育得比其他女孩都要早。有一段時間,她和丁凌關係極好,兩個人放學時常常勾肩搭背一起走,丁凌也常說,向慧是她最好的閨蜜。有好幾次,她在整理女兒書包時還翻到兩人寫的甜蜜小紙條。
丁凌三月份生日時,專門請了兩個要好的同學,其中一個就是向慧。但那天,女兒在外面一直等到中午十二點,也沒有等來向慧。
後來,丁凌就不怎麼提向慧了。問她,她說兩人性格不合,已不適合作閨蜜,只適合當一般朋友。當時程琳還暗自笑了半天,小孩子的世界啊,還真是簡單,非黑即白。
那你明天給向慧道個歉,你們都是同學,開玩笑也得講究分寸,扒人家的裙子,像什麼話?“媽,你就別囉嗦了,我都跟她道過歉了,她也原諒我了,你們大人怎麼就揪著不放呢?”女兒不耐煩地說,“上了一晚上課,我都快餓死了,我要吃黃燜雞米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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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點多,程琳正催著女兒趕緊洗漱睡覺,禇老師的電話又打來了。
這次,禇老師的聲音要嚴厲得多,丁凌媽媽,我剛又瞭解了一下,事情要嚴重得多。據我瞭解,丁凌不是第一次找向慧的麻煩。昨天大課間時,她就和其他同學一起蹲到那兒,非要看人家向慧上廁所。她還編了順口溜,說是唧唧復唧唧,向慧腿毛機。
丁凌還教班裡每個同學都說,搞得人家向慧特別自卑。還有同學向我反映,上體育課時,丁凌故意碰向慧的胸,說,看看這水蜜桃大不大,向慧後來上體育課都不敢挨著她。
最後,禇老師聲音沉重地說,剛向慧媽媽跟我通電話,全程都在哭,她爸爸正在北京出差,聽說這事後,正連夜往家趕著,你們也要做好思想準備,想想怎麼跟人家道歉。這事兒往小了說,是同學之間的玩笑,從大了說,可以歸納到校園霸凌。人家爸媽目前什麼態度,咱們還不清楚,但是,孩子們都已超過十二歲,如果人家追究下來,可是要有案底的,到時候,可能會影響孩子一輩子。你們可千萬別掉以輕心。
程琳聽了,突然全身發冷,她看著正探究地盯著她的女兒,那樣一雙清澈的眼睛,竟看得有些陌生。
從女兒上小學以來,她一直關注著她的學習,她帶她上各種補習班,颳風下雨從不拉下。她為她的好成績成沾沾自喜,為她的各種才藝驕傲自豪。
丁凌上了五年級後,她開始慢慢焦慮,她希望女兒能上個重點初中。所以平時的一切,都圍繞著這一點。丁凌每次跟她說學校的事,她都會扯到學習上。
後來,女兒就不怎麼愛跟她聊天了。
丁凌緊張地盯著她,媽媽,禇老師又打電話過來了嗎?說了什麼?
程琳說,丁凌,你一定要跟我說實話,你跟向慧到底是怎麼回事?
丁凌低下頭,說,媽,我跟向慧以前是閨蜜,可是,我們早就不玩了,我覺得她說話不算話,我生日的時候,她答應了要來,可我等了她一個上午她都沒來。上次我們約好了一起去看電影《李煥英》,我一直等到電影開演她都沒來,後來我才知道,她跟另外一個同學一起去看的,她連個解釋都沒有。這次的事,是我不對,可是我真的沒有惡意,就是想跟她開個玩笑。
僅僅是玩笑嗎?她緊盯著女兒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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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凌半天沒說話,最後心虛地低下頭去,媽媽,你別再逼我了,是,我在這樣做的時候,只是想小小地報復她一下。可我也只是想讓她在班裡同學面前出出醜,沒有別的意思。還有,我們班裡女生都沒穿裙子,就她穿,她不是出風頭是什麼?
沒有別的意思,你已經給別人造成這麼大傷害了,還說沒有別的意思?程琳大聲嚷著,人家穿什麼是人家的自由,你有什麼權利干涉?如果換作你是向慧,如果同學們這樣對你,你會是什麼樣的感覺?你們都是大姑娘了,做事能不能有點分寸?
丁凌愣了一下,可仍然倔強地小聲說,如果別的同學這樣對我,我會認為他們是在開玩笑。向慧真是公主病,有什麼事都喜歡告狀。
她根本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程琳真想把女兒拎起來揍一頓,可十二歲的女兒,已長得跟她一般高,她真下不去手。她看女兒這麼一副大人就是喜歡小題大作的樣子,程琳嘆息一聲說,你先去睡吧,看明天老師怎麼說吧。
打發了女兒,程琳找到向慧媽媽的微信,開始編輯簡訊:向慧媽媽,向慧的事,我剛知道。我真的沒有想到,丁凌能做出這樣的事來,我已經狠狠批評了丁凌,您明天什麼時候有時間,我想帶丁凌去你家當面給您和孩子道個歉。是我沒有管教好自己的孩子,給你們帶來那麼大的傷害。
微信發出去了,但她一直沒有收到向慧媽媽的回覆。
扒人家的裙子,故意觸人家的胸,鼓動同學叫別人的外號。程琳不能想像,這是她一向乖巧可愛的女兒所做的事。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在她的優秀的光環下面,她的惡的一面在悄悄地生長延伸。
誰說小孩子內心純良沒有惡呢?它一點點地探出頭來,試探著,如果不管它,總有一天,它會長得根深葉茂。
程琳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其實,丁凌發展到現在這樣早有苗頭,像很多父母一樣,她也覺得,孩子還小,只要成績好,其實都是次要的。而也許正是這種默許,這種似有若無的縱容,才會讓丁凌慢慢覺得,成績就是一切。
在家裡,她從來沒有做過家務,即使最後一個吃完飯,也會隨便把碗一扔。她自己住的屋子裡,一兩天總會亂得像豬窩,她催她收拾,她總是推拖著,一會就幹,後來她還是什麼都不會幹。“媽,我學習已經夠累得了。我就想歇歇不行嗎?”女兒這樣一說,她就不吭聲了。
她還不怎麼尊重人。丁凌喜歡吃飯的時候看書,程琳有時候忍不住會說她兩句,她就不耐煩地說,真煩人,你們別管我。
因為學習成績好,老師們喜歡她,她變得很兩面派,她在老師面前表現得聽話,任何活動都積極參加,但在私下,她和同學相處時卻變得有些跋扈霸道,她給班裡許多同學起外號,還有意無意地組成小團體,孤立那些不喜歡和她玩的同學。她甚至還偷偷地罵髒話。
成績就是王道嗎?成績就是一切嗎?孩子的未來,就靠一紙成績來決定嗎?品質,德行,是不是都需要排在成績的後面?此刻,程琳腦子亂糟糟的,後悔,自責充斥著她的腦子。
丁凌爸在外地出差,她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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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比想象的還早糟糕。
上午九點多,程琳接到禇老師的電話,說向慧的爸爸正在學校大吵鬧,他一會說要報警,一會又怪學校包庇作惡者,校長書記都在那勸他,但這男人已瀕臨崩潰,誰的話都不聽,還說要把此事爆料給媒體,讓所有人都來譴責這些施暴的同學,尤其是丁凌。
向慧爸爸不認可校方說的只是同學之間的玩笑,認為這是一場有預謀有計劃的校園霸凌。
禇老師要程琳馬上來一趟學校,並作好思想準備,無論向慧爸爸提出什麼樣過分的條件,都要先答應他,照他說的做,一定要把他的情緒安撫下來。如果事情一旦發酵,將無法收恰。程琳不敢怠慢,匆匆趕到學校。
程琳趕到時,女兒丁凌正站在會議室外,此刻她表情木然,雙手無措地垂在身側。
看到程琳,她輕輕叫了聲媽媽。程琳沒有理會她。
會議室裡,程琳第一次見到向慧的爸爸,一箇中等身材的粗壯男人,他一邊咆哮著,一邊大聲斥責著,你們家都沒有孩子嗎?如果你們家孩子遇到別人這樣對你們,你會怎麼樣?
他不停地打電話,一會是張局長,一會是李處長,四處詢問這件事該怎麼處理。校長和書記都勸他冷靜一下,起碼先喝口水再說,可他還是在會議室裡四處走動,如同困獸。
一旁的禇老師悄悄告訴程琳,向慧的爸爸昨晚一夜未眠,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他一口飯都吃不下。他心疼女兒的遭遇,向慧是家裡的老大,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不允許別人這麼傷害他的寶貝女兒,一心要討個公道。
此刻,他的身心都已處在崩潰邊緣,剛才,學校的心理醫生已經跟他交流過,他就像一個火藥桶,一觸即發。
心理醫生說,儘量不要刺激到他。
學校的各級領導輪番上陣,說盡好話,向慧的爸爸終於冷靜下來,他憤憤地說,我就是心太軟,想再給你們一個機會,不想毀了你們的前途,否則,換一個人,你們就全都完了。你們知道嗎?向慧現在都不敢在學校上廁所,她寧可不喝水,也要憋一上午。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給向慧帶來了多大的心理上的傷害,她現在甚至都不想來上學了。你們還是個人嗎?你們是怎麼教育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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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這麼大,程琳還是第一次聽別人這樣罵她,她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可她咬著牙,一聲不吭。會議室裡,除了程琳還有另外兩個女孩的媽媽,她們都低著頭,任向慧爸爸發洩著。
最後,向慧爸爸要求這幾個家長還有孩子,向他寫下保證書以及承諾書,他喘著氣說,以前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但如果讓我發現還有下次,我絕不會饒了你們。
聽到向慧爸爸這樣說,程琳這才鬆了一口氣。她這才瞟了一眼正站在她旁邊的女兒丁凌,她從未經歷過這些,此刻臉色發白,渾身都在抖。
保證書需要幾個孩子親自寫,這對她們來說,是一個深刻的教訓。她們一筆一畫,寫得工工整整。
最後,學校安排幾個媽媽和孩子,向向慧的爸爸鞠躬道歉。輪到程琳和丁凌時,向慧爸爸憤怒地說,丁凌,你跟向慧不是好朋友嗎?向慧一直很照顧你,你怎麼能帶頭這樣對她。
丁凌低著頭,淚水流了一臉,一個勁地說,叔叔對不起。
程琳拉著女兒,平靜而真誠地說,對不起向慧爸爸,我們給您道歉。
然後她拉著女兒,一起向這個可憐的爸爸,深深地彎下腰來。她希望,女兒和自己能牢牢地記住這一刻,這一刻的羞辱,這一刻的恐懼。這是丁凌一向順遂生活中的第一個坎,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深刻的教訓,她的驕傲,自大,目空一切,自以為是,她的小小的惡念,都受到了迎頭痛擊。
一切結束後,不顧校長和老師的挽留,向慧爸爸拿著手裡的一摞保證書離開了。
程琳看著他的背影,他剛才的氣壯山河,他剛才的睥睨一切,都忽然坍塌下來。他像一個癟了的氣球,緩緩地,沉重地走遠了。
事情終於得以完滿解決,學校老師和領導也長出一口氣。校長說,以後會對幾個孩子進行心理疏導,也會馬上在學校開展相關的教育,這對這個模範學校來說,也是一次深刻的教訓和警醒。
事後,好幾個和程琳關係不錯的家長都覺得向慧爸爸是小題大做。至於嗎?不就是孩子之間的玩笑嗎?至於這麼追根刨底嗎?至於這麼上綱上線大吵大鬧嗎?不怕給孩子帶來心理陰影嗎?
可是,程琳卻覺得這不是小題大做。她甚至感謝向慧爸爸,感謝他把這事鬧得這麼大,感謝他的斤斤計較,步步緊逼。如果沒有他,她也只會把這件事當成一個玩笑,而意識不到,她的女兒有一天居然會在校園霸凌的邊緣試探。
他讓她反思自己的教育,深層次地瞭解孩子的需求和內心世界,及時地糾正孩子思想上的偏差,及時地進行善與惡的教育,這些,都遠比成績更重要。
不久後,她看到雲南14歲女孩遭人掌摑的新聞,那些打人的孩子,都受到了應得的教訓。她更是慶幸,丁凌在懵懂的時候,便遇到了這樣的事,它讓她懂得思考,讓她懂得邊界,懂得尊重,讓她懂得,人總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所說的話,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