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鳴老街文學社筆會。受訪物件供圖
浙江省桐鄉市洲泉鎮的馬鳴村,是個有著千年歷史的古村落。四年前,馬鳴村幾位村民自發成立了一個文學社,召集同樣有文學愛好的村民們一起寫文章、寫詩,在筆會上互相評點。社員們的年紀從28歲到58歲,大部分都僅有初高中文憑。
沒想到,一個農村文學社弄出了動靜。
加入馬鳴老街文學社以後,施玉良開始寫詩了。有一次加班,妻子在微信裡問他想吃什麼,他回了一句“番茄雞蛋麵”。一首詩的靈感又來了。
……
田野飄動
回家的路,
贈我暗香
情愫映照,
回覆妻子的語音
夜宵,
還是這碗清歡
番茄雞蛋麵
“泥腿子還能搞文學?”
午飯時間,蔡國其要了四瓶楊梅酒,小小的瓶蓋一旋,自己喝兩瓶,分給旁邊的施玉良兩瓶。蔡國其是馬鳴老街文學社的社長,身上卻沒什麼書卷氣。早幾年他跑中短途貨運,一天到晚開著卡車在路上奔波,不久之前找了個在服務區坐辦公室的活兒,算是閒下來些。
“一開始辦這個村裡的文學社,都是嘲諷的、看笑話的。說你們一群初中、高中文憑的泥腿子,還能搞出什麼文學?”
可不管旁人怎麼說,文學社還是搞起來了。
那是2017年的一個夏夜,天氣又悶又熱。村裡臨時給蔡國其找了間活動室,沒有空調、電扇,來參加第一次集會的只有12個人,自己帶著小扇子、硬紙板扇風,衣服黏糊糊地粘在身上。屠利娟家裡是開小賣部的,她自掏腰包搬了一箱礦泉水過去。現在她是文學社的秘書部兼財務部主任,包辦社裡很多組織上、花銷上的事。
第一次集會的氣氛特別熱烈,主要討論馬鳴老街文學社的發展方向:寫什麼題材,要達到什麼目標。爭論到激烈時,大家面紅耳赤。
最後定下來,就圍繞著自己的生活,圍繞著家鄉寫,這才是最好的。
文學活動一個星期開展一次,時間定在晚上7點。先提前擬好一個主題,每個人都要圍繞著這個主題創作,體裁不限,可以是散文、詩歌、小說……由社裡的一名成員負責把大家的作品收集起來,列印裝訂成冊。在會上,每個人都要朗誦自己的作品,其他人再點評一番,好回去修改。
第一期的主題是“馬鳴茶館”。每天早上天剛亮,馬鳴村的老人們就聚在茶館裡邊喝早茶邊聊天,茶館代表著屬於馬鳴村的悠然自得,大家寫起來也得心應手。然後是“水”“荷花”“春”,也寫“愛馬鳴”“馬之鳴,人之情”。
常規活動外,文學社成員們還外出採風,有時候是踏青,有時候是野炊。為了更像一個集體,他們特意在淘寶上定製了T恤衫,正面是馬鳴老街文學社的字樣和logo,背面兩行字,蔡國其想出來的:“文學是一道風景,也是一股力量。”
除了線下創作,“馬鳴老街文學社”有自己的微信公眾號,社員們把作品一一發上去,在朋友圈裡一轉,關注度挺高。有幾篇推選到鎮裡、市裡參加徵文比賽,還拿了小獎。
大家熱情高漲,文學社就辦得更有聲色,牌子打響了,馬鳴村許多愛好文學的村民主動要求加入。4年過去了,從初創時的10餘位成員已經擴大成了30多個人。大家聚在一起,就是討論文學。孤芳自賞的滋味不好受,如今寫了篇東西,有機會在這麼多人面前大聲朗讀出來,那感受愉悅得很。
“跟喝酒一樣的,你一個人喝著沒味道,有個伴你就感覺好像喝得很有味道,就是這個意思。”蔡國其指了指手裡的楊梅酒。
有“新故事”還有詩
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文學的呢?這沒人說得清楚。但是喜歡文學這件事,每個社員都相當篤定。
施玉良是外鄉人,幾十年前入贅到馬鳴村。馬鳴村喜歡打牌的人特別多,很多人都是從早打到晚,他卻打不來。他喜歡的是隔三岔五去鎮上的報刊亭,買一本《上海故事》《中華文學》或是《陝西詩歌》,拿回家讀。讀得多了,他就想自己也動筆寫一寫,卻發現寫作看起來容易,實際很難。
他的工作是在當地一家企業研究豬飼料營養配比。晚上下班回家,構思的那些故事就一直盤旋在腦海裡。晚飯以後,他開啟書桌上的檯燈,拿起筆把故事寫在紙上,卡住寫不下去了就關燈去睡覺。有時候是痴了,對他來說叫“靈感突然來了”,半夜一下子驚醒,他又坐回書桌旁邊,把斷掉的故事接著寫下去,寫完後塞進抽屜裡,隔幾周再讀、再改。
施玉良把自己寫的東西稱作“新故事”。
為什麼不叫小說呢?他擺擺手,他覺得小說有很多環境描寫,天亮了,天邊的朝霞升起來多麼多麼好看。“我寫天亮了,就是‘天亮了’。”他說。
所有的情節都圍繞著人物的性格編排,人物的性格都是身邊隨處可見的普通村民。施玉良覺得新故事要“一波三折”,他給記者講了他最近寫的一篇新故事,參加鎮上的主題徵文,拿了一個優勝獎。
“老張和老李兩個人是朋友,兩個人在小飯館喝酒閒聊,老李問老張為什麼得了個怕老婆的名聲,他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兩人分開以後,老張在河邊隱隱看到黑影浮沉,以為有人落水便跳下去救,結果嗆水反被漁民救起來,原來黑影只是漁網。老李來看望他,他才對老李吐露心聲,我不是怕老婆,是心疼她,女人是要寵的。”施玉良絮絮不休地講完了,“一波三折。”
回家的路,贈我暗香
情愫映照,回覆妻子的語音
夜宵,還是這碗清歡
番茄雞蛋麵
他回家後念給妻子聽,妻子把面給他端出來,笑得眼角一團皺紋。
文學社裡有好幾個喜歡寫詩的,施玉良覺得屠嬋娟天分高,所以總是催著給她佈置題目讓她寫,像是帶了個徒弟。屠嬋娟的工作是在桐昆集團的經營科開票,自己努力考上了個非全日制的本科,在文學社社員裡頭算學歷最高的之一。施玉良形容她寫詩、散文用的詞語都很“高大上”“城市化”,一看就不一樣。
還有倪月鳴,從西藏退伍回來,在桐昆集團做門衛,他初中學歷,最喜歡李白,喜歡《將進酒》。他看著很內向,話極少,可李白那種浪漫主義的詩歌,一讀出口,讓他把自己的情感也都釋放出來。門衛要上漫長的夜班,值班室裡只有他一個人,對著濃稠的黑夜,孤獨又無趣,他就利用這個時間研究寫古體詩。他知道不是五個字、七個字就叫古詩,要有平仄、韻腳,一開始他寫不來,寫得像打油詩。後來請教別人,看書一點點學。有個手機軟體,掃一掃自己寫的詩還能自動幫忙糾正韻腳,這也是他加入文學社以後,其他成員告訴他的。
錢建榮也是做門衛的,只不過他是幼兒園的門衛,做了有些年頭。“沒意思,真是沒意思。”他連著說了好幾遍。平時的工作就是看門,有時候幼兒園的老師讓他幫著搬桶水,或者叫他去換燈泡。錢建榮買了宣紙、毛筆,在手機上看那些書法名家的作品,晚上一個人值夜班的時候就臨摹,一直寫到90%相似才肯罷休,慢慢地也開始有了自己的風格。字發到微信公眾號上,有網友評價他這是“江湖體”,他覺得是認可的。幼兒園的老師聽說他字寫得好,學年末要給小孩子寫獎狀了,就總是來拜託他,他好開心。自從加入文學社,錢建榮有時候也開始寫寫文章。“我們氛圍真是好,就受到感染了嘛,也想試試。”
趙強是文學社裡年紀最小的,只有28歲,可他偏偏喜歡研究古籍,對歷史人物、古建築感興趣。村裡沒少有閒言碎語,說他年紀輕輕不去和姑娘喝咖啡跳跳舞,偏要和一群中老年人在一起搞什麼文學社。頂著壓力,趙強還是不肯放棄。他和村裡八九十歲的老人聊天,讓他們口述關於馬鳴村的故事,近乎田野調查式地,一家一戶地去拜訪。也去市裡找寫地方誌的前輩,讓他們“指點指點自己”。有位前輩告訴記者,他對這個小夥子印象很深,“寫作水平一開始是真不行,但人很努力,很真心的”。
有什麼目標嗎?記者問趙強。他猶豫了半天,還是說出了口:想出書,能出一本就好了。
珍貴而易碎的理想
蔡國其的兒子不大看自己爸爸寫的詩。
每次文學社活動印出來的冊子,蔡國其都拿回家給兒子,想讓他讀讀。“他不看的,不看!他覺得我們寫的東西鄉土氣息太濃了,不專業。”
嘴上說著愛看不看,他心裡其實還是有幾分委屈:大都是隻有初中、高中文憑的人,還能指望成什麼大詩人?又不是要去參加國際大獎賽!
蔡國其告訴記者,馬鳴老街文學社成員們的寫作水平,這幾年是有目共睹地在進步。原來一篇文章裡標點符號錯了好幾個,現在沒有錯誤了,這是一種進步。原來寫首詩歌語焉不詳,大家讀了雲裡霧裡,現在讀完心曠神怡、渾身舒服,這也是進步。
“成員們去給家裡小孩開家長會,學校裡的老師知道你是文學社的,家長代表發言那個環節一定會讓你去講的,這是對你寫作水平的認可。”蔡國其很驕傲。
“字句華麗是沒用的。”蔡國其總是這麼說。他讀莫言的小說,覺得那裡面也好像很直白的、沒有什麼華麗的辭藻。但就是這種從泥土裡扒出來的東西,有著感染人的、無限的生命力。
歸根結底,他覺得文學社成員們的作品裡最寶貴的還是那份真摯,是對馬鳴村毫不羞澀的愛。只有從心底裡愛家鄉,才能寫出這些東西來。
馬鳴村裡有一片百畝荷花塘,起先周圍沒多少人知曉,蔡國其就寫了篇文章配了照片發在公眾號上。六月初夏,一一風荷舉,周邊村鎮的人都慕名來看,還有人特地從杭州過來拍照。“人多得不得了,路都堵了,我們馬鳴村的村黨支部書記要親自出來指揮交通!”蔡國其忍不住大笑。他打心眼裡覺得,文學社的很多作品宣傳了他們的家鄉馬鳴村,打響了馬鳴村的知名度,也契合美麗鄉村建設這個大方向,是錦上添花的好事情。
馬鳴老街文學社搞起來了,也有其他村子跟著學,也搞文學社、詩社。但蔡國其認為很多都是在作秀,是“給自己穿上一身華麗的衣服”。“成立的那天,找了很多‘臨時演員’坐在下面,好像熱熱鬧鬧的。之後就再也沒有活動了。不是有一群人真的熱愛寫作,是堅持不下去的。”
一個月之前,隔壁的小元頭村也成立了一個小元詩社。村支部書記重視這件事情,主動發起倡議,還特地請了鎮上的文藝界人士施老師做社長,牽頭組織。施老師之前受邀來馬鳴老街文學社做過作品點評,他對馬鳴老街文學社很認可。“村一級的文學組織就是應該聚焦一些,像馬鳴他們寫家鄉事、身邊事,這個思路就很好。”在他看來,村級文學社想要堅持下去,得滿足兩方面因素:一是村幹部重視文學創作、文化建設,有營造文學氛圍的意識;二是參與者們要有創作作品的意識,真心熱愛寫作,還得推舉出一位靠譜的帶頭人。
小元詩社多少是借了些力的,而馬鳴老街文學社這種純粹自發組織的社團,就顯得更加珍貴和易碎。
沒有想象的那麼順利啊。蔡國其跟記者訴苦,說俗氣一點,就是兩個字:沒錢。
列印小冊子要不要錢?喝水要不要錢?定製文化衫要不要錢?外出採風,吃飯、車費都是要錢的!
一次兩次也就罷了,4年過去了,僅社長蔡國其和秘書部兼財務部主任屠利娟就倒搭進去了幾千元。大家參與的熱情也沒有第一年的時候高漲了。“說工作時間調不開,我總不能硬逼著人家來參與活動吧。”蔡國其有時候也很無奈。為了讓一次活動聚起更多人,時間總是一推再推。陸續還有三四個人和他說要退社,他也沒攔著,讓他們退掉了。
2019年,蔡國其代表馬鳴老街文學社參加了鎮裡組織的紅色創投比賽,拿了個鼓勵獎回來,獎金有3000元,但還是杯水車薪。
這次去馬鳴村,村幹部告訴記者,村裡已經給文學社申請了桐鄉市名師工作室的專案,前不久剛剛批下來,馬上就要公示了。“這個專案一年能資助文學社1萬元的活動經費,持續三年。”他解釋道,能解燃眉之急。
文學社剛成立的時候,蔡國其有過很多遠大理想。現在他都不怎麼想了。
還是要一步一步來。先是能在公開刊物上多發表幾篇文章。再是讓幾位出色的文學社成員爭取進桐鄉市作家協會、嘉興市作家協會。還有就是出本書,4年以來文學社積累了四五百篇作品,篩選一下出本書,要是能有人願意去新華書店買就好了,賣5元錢還是8元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錢建榮的書法在裡面,屠利娟的散文在裡面,施玉良、屠嬋娟、倪月鳴的詩歌也在裡面。
如果都不行。就不發表了,就藏在紙上,幾十年以後老了翻一翻。“冬天的時候躲在角落翻翻也好的。”
來源: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