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繼續跟著海明威一起參加《流動的盛宴》。如果巴黎是一次流動的盛宴,這道盛宴裡必須要有一流文學家的教育。在成長初期,海明威丟掉工作,他貪戀的就是文學行家斯泰因小姐這樣的人的耳提面命。斯泰因小姐歡迎啥名氣也沒有的窮小子來她的文學客廳裡做客,“待我們就像我們是非常聽話、很有禮貌而且有出息的孩子似的”。
他們充分討論當時世界知名作家赫胥黎、西默農、安德森、龐德的作品。“赫胥黎是個沒生氣的人。”這種文學論斷,夠大膽了。年輕人只有跟行家在一起才聽得到。在這種討論中,斯泰因提出了後來傳遍世界“迷惘的一代”的說法。斯泰因對名家一點兒客氣也沒有:“我試圖讀他(勞倫斯)的長篇小說,他使人無法忍受。”海明威則為自己的偶像爭辯:“我喜歡他的《兒子與情人》和《白孔雀》。”在斯泰因的客廳裡爭論文學,大師跟毛頭小子完全平等,所以海明威得到了真心引導:“你決不能寫任何無法印出來的東西。”“她告訴我關於現代派繪畫和畫家的情況——主要是把他們當作普通人而不是畫家來談。”
經驗老到而見識高超的巴黎藝術名家絕不吝嗇她的諄諄教誨:“不要講究你的衣著,也根本不必管什麼時尚,買衣服只求舒適經穿,你就可以用買衣服的錢去買畫了。”原來,文學教育同時也是藝術教育和生活教育。
但海明威這樣個性強悍的青年怎麼可能對直率又尖銳的斯泰因亦步亦趨?他們在文學看法上互不相讓。海明威從不在老師面前藏著掖著,因為這個老師跟他毫無保留。她使海明威發現了摸索時期自身最可貴的東西:“工作幾乎能治療一切,我那時這樣認為,現在還這樣認為。我那時必須治癒的毛病,我判定斯泰因小姐已經感覺到,就是青春和我對妻子的愛。”
我相信很多讀者一開始會覺得海明威的散文有點兒“冷”,不那麼容易品出自己熟悉的“雞湯味”,也不大容易迅速發現“情景交融”之類的優美,可我還是勸你耐心品。你會讀到好東西的,就像從張愛玲、劉亮程、張曉風、史鐵生的散文得到的一樣好。我的感覺是心不在焉的時候,還是放下海明威比較理智——這時候我們不配進入海明威。但有耐性的時刻,開啟《流動的盛宴》,立刻會被《巴黎永遠沒個完》迷住——海明威簡直跟我喜愛的蘇東坡是哥們兒啊。你看他那時候在巴黎,“短篇小說一篇也賣不出去,我們可真是窮極了”。日子怎麼過呢?我想起了剛到黃州的蘇東坡,拈一管禿毛筆給好友加學生秦觀寫信:“軾寓居粗遣,但舍弟初到筠州,即喪一女子,而軾亦喪一老乳母,悼念未衰,又得鄉信,堂兄中舍九月中逝去。異鄉衰病,觸目悽感,念人命脆弱如此。又承見喻,中間得疾不輕……”東坡的弟弟夭折了一個女兒,東坡自家喪失一個老乳母,老家喪失一個堂兄,自己一身病。
先看看海明威怎麼對付窮日子。他跟妻子哈德莉居然去奧地利和瑞士旅行,“我們的房租和伙食費不斷減少”。可是,小小的陶布旅館,讓海明威發現許多攢勁的事情——他們可以天天滑雪,而哈德莉正好有一雙“美麗的、非常強勁的腿”。“我們喜愛福拉爾貝格州,我們也喜愛施倫斯”。這時候發現,“我們總是感到很餓,每次進餐都是一件大事”。還有,“我們有一批西爾維婭·比奇讓我們帶著供冬天閱讀的書籍,我們還可以跟鎮上的人在直通旅館的夏季花園場地上玩地滾球”。“天一亮,女傭便在清晨寒氣中走進房門來關上窗子,在大瓷火爐中生起火來”。“施倫斯是一個寫作的好地方”。“路上每個人都對我們說,‘你們好’”。還有羊腸小徑,果園和農田,溫暖農舍,火爐,大堆的木柴。還早早兒發現了納粹分子,“有些新來的人深深地打進我們的生活”。他重新發現哈德莉的美:“她的頭髮在陽光下顯得紅中透著金黃色。”啊,生活中的美好發現不完——於是,“巴黎永遠沒個完。”
蘇東坡在困境裡,怎樣跟秦觀說他初來的黃州呢?你看到了跟海明威一樣的口氣——發現房子美:“已借得本州大慶觀道堂三間。”發現了修煉好地方,慶幸:“自非廢放,安得就此?”發現風景美:對岸的武昌“山水佳絕”。又發現人攢勁:有個四川老鄉王生,“能為殺雞炊忝,至數日不厭”。又發現物產豐饒:“柑橘椑柿極多……不減蜀中。”還有米、羊、豬、獐、鹿、魚等,又多又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