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飛揚的田野,面孔黝黑的漢子,婚禮或是喪事,說起嗩吶這件樂器,你是不是也會把它與以上關鍵詞自動關聯?
電影《紅高粱》劇照
儘管最近幾年,嗩吶在一眾民族樂器中很有成為網紅的趨勢,但其實網友們熱衷於調侃的,仍然是關於它固有印象的那些方面:“樂器流氓”說它音量大,“嗩吶一響,白布一蓋”則反映出,許多聽眾仍然習慣把嗩吶與農村地區的紅白喜事緊密相連。
這些認知當然沒有錯,但90後女孩劉雯雯,卻像是一個變數。作為上海音樂學院教師、國內首位嗩吶博士(在讀),劉雯雯與她手中的嗩吶存在著許多奇妙的反差:年輕與古老,靚麗與土味,大雅之堂與田間地頭。
在她身上,我們能看得到嗩吶代代傳承的艱辛,也能看見未來的更多可能。
嗩吶傳承一度陷入困境
劉雯雯出生在山東的一個嗩吶世家,父親劉寶斌是“小銅嗩吶”的第七代傳人,還曾師從嗩吶大師、《百鳥朝鳳》《抬花轎》等名曲的創編和演奏者任同祥;母親劉紅梅是家族的第十二代傳人,祖上自明末清初就在沿襲嗩吶藝術。
嗩吶大師任同祥
這件植根於鄉土的樂器,難免帶著舊日的印記,比如“傳男不傳女”。從前,農村吹嗩吶的手藝人基本都是男性,他們在外面吹紅白喜事養家餬口,女性一般留在家裡操持家務,這是一種相當固定的家庭模式。
劉雯雯的母親勇敢地跨過了這道紅線。“媽媽從小就非常熱愛嗩吶,她特別執著,一直在背後偷學。”被外公發現後,還捱了結結實實的一頓打,但她從未放棄。直到某一天,在一個偶然的演奏場合上,母親的表現終於得到了外公的肯定,鐵一般的家規從此被廢止。
誰說女子不如男?憑藉著一手“咔戲”絕活,在那個嗩吶幾乎被男性統治的年代,母親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但那仍然是嗩吶傳承的艱難歲月,曲目單調,聽眾日漸流失,除了田間地頭的一些演出,演奏者們很難再有其他收入。幾年前,描繪嗩吶傳承困境的電影《百鳥朝鳳》引發過不少關注,無論電影本身抑或“跪求排片”等圍繞它的紛紛擾擾,都頗有些悲壯的意味。
電影《百鳥朝鳳》劇照
令人唏噓的是,劉雯雯告訴藝綻君,電影中揭示的困境,確實一度是真實存在的。
“在很多人的印象裡,嗩吶就是一件在農村紅白喜事上才會出現的樂器。”鄉野、老土,甚至粗俗,都是它很難擺脫的字眼,再加上嗩吶音量很大,練習起來確實有諸多不便。現在,劉雯雯有時在家練習嗩吶,也要把衣櫃開啟,朝著裡面吹,因為衣物能起到吸音的作用。
“當年我考學時,學習嗩吶的學生基本上都是家傳的,很少有‘外行’。”父母兩邊的家族裡,到劉雯雯這一輩,只有她一個人還在承繼這門技藝。
從牴觸到和解
兩個嗩吶世家綿延幾百年的傳承,落在了劉雯雯身上,三四歲時,她就開始懵懵懂懂地吹嗩吶了。
殷切希望很直接地體現為嚴厲,從5歲開始,每天早上4點半,眼睛還沒睜開,劉雯雯就被母親帶去附近的植物園練早功,8點再送去上學。夏日裡,四處飛來的蚊蟲咬得她滿身大包,“我一邊吹,一邊看著手上那個包變大。”母親卻不為所動,看見劉雯雯掉眼淚,便厲聲批評道:“哭什麼哭?練完再哭!”
現在,劉雯雯很能理解父母當年的心情,農村苦孩子出身的他們早早就參加工作,忙著養家餬口,沒能走進更高的學府進一步深造,這份遺憾,讓他們在女兒身上寄予了全部期望。
童年時代的劉雯雯
8歲時,母親開始帶著劉雯雯到大城市北京、上海跟隨名師們上課。她依稀記得,從山東坐夜車到達北京已是後半夜。在長安街的地下通道里,母親抱著她入睡,等老師的簡訊發來,母女倆再趕緊出發……
不過,那時的劉雯雯有著不太願意直言的小心思。嗩吶以及它象徵的民間音樂,在小孩子聽來實在太土了。
“而且這麼響的樂器,我總覺得女孩子吹起來像在耍大刀。”學校的老師們聽說劉雯雯會吹嗩吶,希望她在各種活動上表演時,劉雯雯總是有些牴觸,她更喜歡跳舞,也學習過8年民族舞,“後來,我也是在系統學習中練習了很多曲目,才慢慢喜歡上了這件樂器。”
落一葉而知秋
在與嗩吶逐漸“和解”的過程中,劉雯雯的恩師,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著名嗩吶演奏家劉英起到了相當關鍵的作用。
小時候,父母給劉雯雯買了劉英的所有專輯,一盤盤磁帶在復讀機裡不停旋轉,陪著她吃飯入睡,那個了不起的名字“就像神一樣活在我的童年中”。
劉英
劉英也曾是任同祥的學生,在劉雯雯15歲那年,經任同祥的兒子引薦,父母帶著劉雯雯來到上海,見到了令她憧憬不已的劉英老師。似乎是吹奏了一曲《懷鄉曲》後,劉英問起她家庭條件如何。
“就是砸鍋賣鐵,我們也要把孩子培養出來。”母親回答。
劉英沉默了一會兒,說:“雯雯是個好苗子,如果你們的經濟實在困難,我可以出錢供她讀大學。”
劉雯雯看見,母親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這句話讓我認定,這位老師不僅在專業上是我永遠努力的目標,也是一生中做人的榜樣。”此後,劉雯雯一直跟隨劉英學習。2018年,碩士畢業後,劉雯雯在上海音樂學院留校任教,2020年,她繼續師從劉英,成為我國首位嗩吶博士(在讀)。
曾有人調侃,嗩吶和二胡並列民樂的鄙視鏈底端,這樣一件樂器也需要讀到博士嗎?事實上,嗩吶技藝博大精深。這個8孔的木管小喇叭有相當多的種類,除了劉雯雯家鄉的小銅嗩吶,還有陝北的大嗩吶、東北的東北嗩吶等等,每一種都獨一無二。
在演奏技巧方面,嗩吶對體力、肺活量的要求都非常高,演奏者還要對嘴周肌肉群有極強的控制能力。“這個肌肉群力量會迅速消失,需要堅持進行長時間的訓練。”一旦鬆懈幾天,可能連5分鐘的曲子都吹不下來。直到現在,忙著教學和演出的劉雯雯仍然要每天練習6個小時。
“傳統民間樂器不像西洋樂器的結構那麼科學穩定,尤其是嗩吶,氣息大小、口型鬆緊、哨片和樂器的調整等各種各樣的因素,都可能導致它的音準有上下的偏差,很難控制。”劉雯雯解釋,這或許是嗩吶天生的“缺陷”,但也因此註定了它獨有的韻味和風格,“很多民間樂曲就是需要泛音這樣的音高來表現。”
改變那些“約定俗成”
再進一步,劉雯雯希望盡己所能,改變一些關於嗩吶的“約定俗成”。
“我經常聽到有人說,《百鳥朝鳳》這樣的曲子就像二胡的《二泉映月》一樣,大家都熟了,太簡單,別再演了,這是一個很錯誤的想法。”事實上,《百鳥朝鳳》含金量極高,透過模仿群鳥啼叫集合了各種技巧,“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能磨出來的。”
老師劉英曾告訴劉雯雯,要吹好這首曲子,至少需要十年,“吹到哪裡觀眾會有反映?某種技巧該用到哪個地方?要把一首作品演到極致,都需要很久很久的舞臺錘鍊。傳統的精髓不能丟,創新不離‘根’,才談得上傳承。”
在深耕傳統作品的同時,劉雯雯也在嘗試更多新的可能。隨著大眾興趣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迴歸,近幾年來,嗩吶的熱度不斷升高,學習者越來越多,新作品也在日益湧現。
比如大熱的網路古風神曲《囍》中,就運用了嗩吶的元素。
“嗩吶其實是一件很難寫的樂器。它的音訊非常高,一支交響樂團可能也壓不過一支嗩吶。”關於嗩吶的作品很容易寫得“極端”,但劉雯雯發現,從關峽、譚盾等音樂大師到年輕一輩,許多迎難而上的人都對嗩吶這件樂器有著相當濃厚的興趣。
一次錄音的機緣,劉雯雯與譚盾結識。當聽聞嗩吶已經在劉雯雯的家族傳承了幾百年時,譚盾非常驚訝,後來,他委約關峽根據任同祥的民族樂隊版本重新編配了管絃樂隊版《百鳥朝鳳》。
這部作品在澳大利亞演出時正是中國農曆雞年,劉雯雯用嗩吶咔戲模仿起公雞打鳴、母雞下蛋,惟妙惟肖的聲響逗得觀眾們哈哈大笑。與國外的交響樂團合作時,雙簧管樂手們尤其對劉雯雯手中的嗩吶感到驚奇,兩件樂器的哨嘴簧片很像,但小小的一支嗩吶,偏偏能發出雙簧管難以做到的聲音。
“我想多少改變大家對嗩吶的固有印象。”劉雯雯有著一點“野心”。誰說土味樂器就一定不能登上大雅之堂呢?每次演出,她都要穿上各種精緻漂亮的長裙。曾有一位指揮“批評”過她,就不能穿件花棉襖,塗點高原紅嗎?
劉雯雯很難受,難道嗩吶就非得這樣表現嗎?譚盾卻非常支援劉雯雯:“你就要穿最漂亮的禮服,演最接地氣的音樂!”他還教劉雯雯如何出場、謝幕、向觀眾致意。嗩吶要走向國際,類似的演出禮儀必不可少。
作品方面,近兩年,劉雯雯委約青年作曲家孔志軒創作了嗩吶協奏曲《麒麟頌》,它吸收了魯西南鼓吹樂、山東梆子戲等民間音樂的精華,加上交響樂團的烘托映襯,每每演出都反響熱烈。
嗩吶奇妙的表現力也支援著她在爵士、流行等不同的曲風間自在遊走,比如由她吹奏的那首《日與夜》,嗩吶搭配鋼琴和架子鼓,竟有一番相當純正的爵士風情;在《騰飛的Bossanova》中,伴著巴薩諾瓦的鮮明節奏,兩位嗩吶演奏家彼此對話,《百鳥朝鳳》的影子時時閃現,講述的已然是截然不同的全新故事……
“我們想用傳統民族音樂與世界多元文化對話。”在全新的時代,站上了更高的舞臺,劉雯雯倍感肩頭責任之重。在這條路上,她想要走得更遠。
來源 北京日報客戶端·藝綻
本期記者、編輯:高倩
本期監製:周南焱
流程編輯 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