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4月,朱德、陳毅率領南昌起義餘部登上井岡山,與毛澤東率領的秋收起義餘部會合,共同組成中國工農革命軍第4軍(不久改稱中國工農紅軍第4軍),拉開了共產黨人獨立建立紅色革命根據地的歷史大幕。
朱毛紅軍會師後戰鬥力大增,不但擴大了紅色割據區域,還接連擊敗了前來“會剿”的湘贛兩省軍閥部隊,影響越來越大,已驚動了蔣介石在南京建立的國民黨政府。
井岡山的星星之火越燎越旺,國民黨的心頭之火也愈來愈盛。
1928年底,蔣介石任命湖南軍閥何鍵為湘贛“會剿”代總指揮,指揮湘贛兩省軍閥部隊8個旅18個團共3萬多人,兵分六路向井岡山革命根據地發動了第三次“會剿”,企圖一舉消滅朱毛紅軍和井岡山根據地。
面對強敵壓境,1929年1月4日,毛澤東、朱德主持紅4軍前委在寧岡縣柏露村召開了中共湘贛邊界黨、團特委,紅4軍和紅5軍軍委聯席會議。會議最終決定:
“以紅4軍出發贛南遊擊,向吉安一帶推進,採取圍魏救趙的方針,到外線打擊敵人,解井岡山之圍;以彭德懷及袁(文才)、王(佐)部留守邊界應付湘贛進攻部隊”。
1月14日黎明,朱德、毛澤東率紅4軍軍部和28團、31團等主力部隊3600餘人悄悄下了井岡山,沿著山間小路,取道遂川的大汾、左安,向贛南行進。
不過,朱德和毛澤東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次轉移竟是他們一生中最艱難和危險的經歷。紅4軍主力的突圍行動不僅沒有能夠調動敵軍主力回援,反而被敵人的追兵緊緊咬住。
開始的時候,轉移並沒有那麼兇險。初任28團團長的林彪首戰告捷,當晚,在大汾殲滅守敵一個營,突破封鎖線。
1月19日,紅4軍佔領了崇義縣城,隨後日夜兼程,向沒有敵軍設防的大餘縣城進發。1月22日,不費一槍一彈,紅軍佔領了大餘縣城。
大餘是鎢礦之都,縣城相當富裕。紅軍在這裡住下休整,還準備發動工人群眾,建立革命政權。
形勢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美好,但剛剛走上武裝革命道路的紅軍,在成長中還要經歷許多。勝利的背後,危險悄悄來臨。
紅4軍前委在城內的天主教堂召開連以上幹部會,確定28團擔任警戒,軍部、31團、特務營和獨立營在城內及近郊開展群眾工作。
林彪受領任務後帶領28團進入警戒後,便安排部隊分片包乾,各管一段。既沒有組織指揮人員檢視地形,也沒有研究各部隊面對特殊情況的協同方案。
更關鍵的一點,他忽略了這是一個沒有黨組織、沒有群眾鬥爭基礎的地方。敵人來的時候,是沒有人向紅軍報信的。
早在紅軍佔領了崇義縣城時,國民黨軍就已察覺了紅軍主力下山的動向。
紅軍進駐大餘縣城後,贛軍悍將李文彬旅悄悄逼近,突然發起進攻。28團在城東的警戒陣地很快被突破,部隊急速後撤,城內一片混亂。
那是一種失去控制的混亂,毛澤東、朱德正在召開連以上幹部會議,陳毅還在街上向群眾分發財物,城北街區已經出現敵軍。危急時刻,毛澤東率軍部少數人向城南轉移,朱德組織部隊掩護軍部向城南方向撤退。31團與28團相互配合,且戰且退,向廣東南雄縣的烏逕方向撤退。
曾為朱德學生和部下的李文彬深諳紅軍用兵之道,攻勢兇猛,根本不給任何喘息機會,讓紅軍陷入被動之中。
他在給上司王均師長的報告中說:“朱德、毛澤東竄至大餘,我21旅全部跟蹤追擊,於1月23日在大餘激戰。因匪軍佔良好陣地,我軍仰攻,延長一晝夜,至24日黃昏後,始將逆匪擊潰,復經猛追,匪眾四散逃竄。匪徒臨走時,將槍支棄散於道,正在搜檢者,尚不在內。”
這是朱毛紅軍遭到了下山以來第一次重大挫折,各部相互之間失去聯絡,毛澤東、朱德與前委機關也都跑散了,在縣城籌款來的1萬多銀元也丟失了。
多年後朱德回憶此事曾說:“大餘一戰,李文彬再追,我們就沒命了。”
楊得志回憶:“21旅旅長叫李文彬,我們和他打過幾仗,都沒有打好……全旅清一色的灰軍裝,白帽罩。那時我們對戴白帽罩的敵人有點膽怯……”
八年後已成長為百戰百勝的紅一軍團長的林彪在講怎樣當好一名師長時,曾經闡述過這樣的“九要”小結:
一要勤快;二要摸清上級意圖;三要調查研究;四要有個活地圖;五要把各方面的問題想夠想透;六要及時下達決心;七要有一個很好的、很團結的班子;八要有一個很好的戰鬥作風;九要重視政治,親自做政治工作。
在第一“要”中他這樣說:“一個軍事指揮員,他對住的村子有多大,在什麼位置,附近有幾個山頭周圍有幾條道路,敵情怎麼樣,群眾條件怎麼樣,可能發生什麼情況,部隊到齊了沒有,哨位在什麼地方,發生緊急情況時的處置預案如何,都不過問,都不知道。這樣,如果半夜三更發生了情況,敵人來個突然襲擊,就沒有辦法了。”
這個小結,活脫脫就是在總結曾經的慘痛教訓。
教訓很慘痛,部隊被打散了,更令人痛心的是革命骨幹的損失。28團黨代表何挺穎、獨立營營長張威和31團的營長周舫先後犧牲,本就缺乏幹部的紅4軍是雪上加霜。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紅軍的失敗,才剛剛開始。
紅軍星夜兼程想擺脫追兵,無奈“兵敗如山倒”, 敵軍4個旅輪番追擊,緊咬不捨。此後半個月裡,紅4軍在經粵北南雄向贛南信豐、尋烏轉移途中,不斷遭到敵軍優勢兵力的前後包抄和突然襲擊。
平頭坳、崇仙圩(與南雄緊鄰)、圳下,加上之前的大餘,四戰四敗。
之所以遭到這樣的失敗,主要是因為沒有地方黨組織的配合。沒有嚮導,沒有情報,紅軍是又瞎又聾。
陳毅回憶:“當時紅軍人生地不熟,常常找不到嚮導。後面白軍緊緊追趕,地方土豪劣紳的武裝又很強,一走錯路便有全軍覆沒的危險。在平頭坳就因為找的嚮導把路帶錯了,遇到了敵人,以致吃了點虧。到南雄時,弄得我們狼狽得很。”
朱德後來回憶:“到了烏逕,天也要黑了,都很疲倦了。就講講話,開開會,就都在平壩子上露營了。可是當時敵人卻來了,正在晚上九點鐘。我們絲毫不曉得,還以為敵人也十分疲乏,休息整理,準備進攻。就在這時,這裡地方黨支部派出去的偵探把這訊息帶來了。我們即刻驚起,出發,連號都沒吹。是冬天露營,所以說走就走了。這一次紅軍的命運那是極端危險的了,如果沒有地方黨的支部,那一下就會被敵人搞垮了。”
離開烏逕後,紅軍從南雄轉入江西信豐境內。“沿途皆兩省交界,紅軍沒有群眾幫助,行軍宿營偵探等等非常困難。敵人又採取輪班窮追政策,紅軍為脫離敵人,每日平均急行九十里以上,沿途經過山嶺皆冰雪不化,困苦加甚。連戰皆失利。”
沒有目標的行軍,沒有方向的逃離,何處是個頭?正當紅4軍痛苦不堪之時,中共尋烏縣委書記古柏帶來一個好訊息:“尋烏境內有個羅福嶂,地形如同井岡山,可以堅守,還有土豪可打。”
按照古柏的指引,紅軍前往羅福嶂。2月1日,紅4軍途徑吉潭鎮項山腳下的圳下村,連日急行軍的部隊已是疲憊不堪。毛澤東、朱德估計尾隨的敵軍可能第二天早上才能趕到,決定在此休息,待天亮後行軍。
朱德、陳毅和紅四軍軍部住在村中心一座叫“恭安圍”的大圍屋裡,毛澤東和政治部住在了村西南角一個叫“文昌閣”的小廟裡。31團駐紮在圳下以東擔任前衛,28團駐紮在圳下以西擔任後衛。
這一夜,靜悄悄。安靜的背後,往往隱藏著不可預知的險惡。黎明的時候,危險降臨了。
拂曉時分,尾隨而來的贛軍劉士毅部一個團趁著大霧,向圳下村發起了突然襲擊。而紅軍這邊,擔負後衛任務的28團團長林彪已經帶領先頭部隊出發;擔負警衛任務的特務營竟也沒有發現敵情。
劉士毅屬於桂系,當時地位雖然不很高,但卻是連桂繫有“小諸葛”之稱的白崇禧都不得不另眼相待的文武兼備的年輕戰將。他的奇襲,讓喪失警衛的紅4軍軍部處於一片混亂之中。
敵人進入圳下的時候,陳毅、毛澤覃還沒有吃完早飯,晚睡晚起的毛澤東還沒有起床。
槍聲一響,毛澤東醒來,敵人的先頭分隊已經越過了他的住房。當時國民黨軍都在往村裡衝,沒人關注村頭的“文昌閣”。毛澤東和賀子珍趕緊從屋裡衝出去,從河上的小橋向山裡跑,脫離了險境。
進入圳下村的國民黨軍包圍了“恭安圍”,從門口向裡面開槍。朱德、陳毅等人被困在圍屋內,在第二道門口還擊抵抗。
形勢越來越危急,幸好當時二縱隊第九大隊住在軍部西北面不到500米的地方。看到軍部被包圍,第九大隊官兵向敵人猛衝過去,打退了敵人。朱德帶著警衛員衝出圍屋,邊打邊向村外突圍。
突圍的路上,處處險情。紅4軍前委婦女組長曾志和朱德的夫人伍若蘭也在往村外的山上跑。
曾志回憶:“天色剛矇矇亮,隱約可見槍聲響處的山上有黑壓壓的人影,跟隨朱德左右的手提機槍班,向黑影射擊。敵人聽到機槍聲,立即集中火力回擊,兩個機槍手當場負傷。朱德為了減少敵人的目標,把身上的大衣脫下扔了。
我同伍若蘭原來一直緊跟黃呢子大衣跑,跑著跑著,突然黃呢子大衣不見了,機槍聲也停了。看不清四周情況,失去了目標。我們兩人急忙往左側的山邊跑,敵人的子彈像雨點一樣落在附近的水田裡。
前面出現了一個一人多高的土堆,我抓著土堆上的一根樹條,很敏捷地爬了上去。回頭看伍若蘭也在爬。我就繼續往山上跑。
這時,天色已經發白,我看見山下的大路上有零星的隊伍在行進。我想下山與他們會合,但沒走幾步,遠處大批敵人開槍追了過來。我只好折回又往山上跑。到了一個岔路口時,我才發覺伍若蘭不見了。”
不見了的伍若蘭在突圍中被敵軍一槍打傷了腿,倒在地上。劉士毅聽說抓到朱德太太,急令把伍若蘭從尋烏押到贛州。伍若蘭堅貞不屈,2月12日被國民黨當局殺害,頭顱被高高地掛在贛州城頭。
年僅26歲的伍若蘭就此犧牲,朱德獲悉這一噩耗,悲痛不已,從此終生收集養植蘭花,默默悼念,並把她為自己做的一雙鞋掛在腰裡,再不捨穿。
陳毅當時拼命向村外跑,被一個國民黨士兵抓住。陳毅甩掉棉衣,正好扣在那個士兵頭上,才幸運脫身。他晚年還心有餘悸地回憶:
“那一次的戰鬥非常危險,朱軍長把大衣和身上幾十元大洋到處丟,敵人爭著搶錢,他才跑脫。幸喜圳下的地方是旱田,如果是水田,軍部、前委就要被殲滅,是沒有辦法跑掉的。此事已過去43年了,回想當時情景,如果使毛主席身陷不測,還不知以後中國革命會怎樣發展。每念及此,令人不寒而慄。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我至今未忘。”
那是中國革命史上一個驚心動魄的時刻,這些後來打敗了八百萬蔣軍的共和國領袖們,差一點就在這個不起眼的小村莊被國民黨地方武裝一鍋端了。
部隊打散後,先頭出發的28團來到了山上一個叫聖公堂的地方,時為連長的粟裕和其他官兵聽說軍部被打散了,朱德和毛澤東下落不明,大家一下子陷入焦灼不安的狀態,無精打采、毫無目的地往前跑。良久,響起了一片叫聲和哭聲:“軍長死了。” 部隊渙散了下來,士氣和鬥志極度虛弱。
下午時分,朱德神奇地、毫髮無損地回到了部隊,在一片激動的歡呼聲裡,一切又歸於了原來。
粟裕回憶:“因為軍長威信很高,生活、打仗又總是和我們在一起,大家對他有很深的感情。下午四點朱軍長回來了,此時部隊一片歡騰,高興得不得了。”
毛澤東、朱德、陳毅歸隊後,紅軍集合隊伍,翻越大山前往羅福嶂。這是一個“雞鳴三省”的村子,山路崎嶇,即使是現在交通仍然不便利。
因為閉塞,羅福嶂還保留著當年的原貌。山頂盆地的小山村,幾十戶人家,若干水田。過山就是福建,房子也還是當年的土坯屋。
紅軍來到這裡,總算喘了口氣,暫時躲過了國民黨軍隊的追剿。
離開井岡山的短短半月,國民黨軍緊追不捨,地方民團也欺負紅軍。紅4軍一敗大餘,二敗平頭坳,三敗崇仙圩,四敗圳下,沒吃一頓飽飯,沒睡一個好覺,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毛澤東在給中央的報告中感嘆:“追兵五團緊躡其後,反動民團助長聲威,是為我軍最困苦的時候。”
紅4軍官兵還沒緩過勁來,令人痛苦的訊息又來了。古柏前來通報:國民黨軍隊正向羅福嶂包圍。這簡直是又要來一次井岡山大轉移!
全軍只好立即動身,北上向瑞金方向行軍。
這段路相當難走,山路崎嶇,天寒地凍。更難走的是官兵們的心路歷程,紅軍連吃敗仗,被國民黨軍連追著屁股打。
衣衫襤褸,凍餓難耐!環顧四周,茫茫山野!紅軍的路在何方,哪裡是落腳點呢?
每個人心裡都憋著一股火,手裡都拿槍,憑什麼老被趕著走?被國民黨軍這麼個攆法,不如拼了!
2月9日,紅4軍到達瑞金城郊的烏石龍,因不知城內虛實,先派少量紅軍進城偵察,大部隊在城外待命。結果,28團又被國民黨軍追上了。
戰士們憋著一肚子氣,正好朱德在旁邊,戰士們故意大聲喊:“當軍長,不打仗!怕死讓我們來指揮好了!”
朱德也憋著一肚子火,吼道:“你們要打嗎?打就打!”說罷,把大衣一甩,命令:“全團一個方向。1營跟著我從中間突破,2、3營左右配合,全團上刺刀。”
43歲的朱德端著步槍,身先士卒,帶領部隊一個反衝鋒,把尾追的敵人打垮了,還繳了七八十條槍。敵人沒有想到紅軍會突然來個反衝擊,嚇得轉身逃跑了。當晚,紅軍到了瑞金城北二十里的一個小山村——大柏地。
這一天是除夕夜,村裡家家戶戶正在準備過年。聽說來了軍隊,老百姓都嚇得從家裡逃到山上,躲了起來。紅軍來到了地主家,一看桌子上擺著雞鴨魚肉,還有酒,高興地坐下大嚼起來。粟裕說:“我們闖到土豪家,把土豪準備的年夜飯吃個精光。”
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加上之前反衝擊的勝利徹底激發了大家的鬥志,紅軍幹部戰士紛紛圍住朱德和毛澤東,說不走了,就在這裡跟白軍拼了。
朱德、毛澤東查看了地形。大柏地是瑞金通往寧都的重要隘口,四面環山,地勢險要。從隘前到大柏地是一條南北走向,長約十里的隘路,當地稱為麻子坳。
麻子坳兩邊丘陵不高也不陡,林木茂盛,是個打伏擊的好地方。紅4軍決定利用這裡的有利地形,消滅尾追之敵劉士毅部。深夜,在大柏地的王家祠,紅4軍召開幹部會議,對第二天的戰鬥進行部署:
28團兩個營和31團一個營埋伏在峽谷的東面山上,31團兩個營和28團一個營隱蔽在峽谷的西面山上,形成夾擊之勢;特務營和獨立營擺在入谷小道的叢林中,擔負引敵人上鉤的任務。
為了確保敵軍上當,朱德命令戰士將一些爛草鞋、破衣服和幾副伙食擔子丟棄在山間小道上。
第二天,大年初一。天矇矇亮,紅軍戰士進入了預定陣地。灰濛濛的天空下起陣陣小雨,戰士們的衣服是溼了又幹,幹了又溼。
等待是煩人的,也是激動的。這將是紅4軍離開井岡山之後扭轉乾坤的關鍵一戰!
下午3時許,劉士毅的先頭部隊兩個團出現了,他們看到道上的爛草鞋、破衣服和伙食擔子,以為紅軍剛剛逃走,便一頭闖進了大柏地谷口,進入了紅軍佈下的“口袋”。
朱德一聲令下,埋伏在峽谷兩邊的紅軍向敵軍發起了攻擊。敵軍進退不得,只好拼力死戰。
同樣瀕臨絕境的紅4軍“以屢敗之餘作最後一擲,擊破強敵,官兵在彈盡援絕之時,用樹枝石塊空槍與敵在血泊中掙扎”。
情勢危急之下,朱德親自帶隊衝在前頭,就連平時很少摸槍的毛澤東也提槍,帶著警衛排向敵軍陣地衝鋒。
雙方肉搏激戰,鏖戰至次日下午,“始將劉部完全擊潰。其團長蕭致平、經桓被活捉,因不認識被逃去。得械八百餘支,俘虜數略同”。
大柏地之戰“為紅軍成立以來最有榮譽之戰爭”,一舉改變了紅4軍自井岡山出發以來近一個月令人沮喪的失敗態勢,擺脫了被動局面。
劉士毅聞訊,不敢再戰,率餘部退回贛州。
紅軍終於贏得了一場揚眉吐氣的勝利,但下一步該怎麼辦?
勝利的背後,人生地疏,傷員無從安置,給養無法補充,走錯路便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紅4軍正處於最困難的境地。
厚積薄發,張弛有度,才是勝道。部隊長時間行軍作戰,急需一個休整的根據地。革命的火種究竟能不能傳播下去,煥發燎原之勢,關鍵是看有沒有落腳的地方。
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大家焦灼之際,朱毛紅軍與附近的共產黨領導的東固根據地取得了聯絡。
2月中旬, 紅4軍途徑寧都縣城,守敵國民黨團長賴世琮聞風而逃,紅軍取道黃陂、小布來到鄰縣永豐的君埠、龍岡地區。
在當地,紅4軍得知了東固有共產黨領導的部隊和根據地的訊息。毛澤東考慮“為安置傷兵計,為找有黨有群眾的休息地計,為救援井岡山計”,決定前往東固。他們派信使去找東固黨組織。
接到紅4軍的訊息時,東固根據地的領導人,紅2團團長兼黨代表李文林正與剛剛成立的紅4團在興國縣蓮塘整訓。
李文林立即安排2團其他指戰員連夜開回東固,做好會師準備工作;自己親自帶領一個連的戰士趕往龍岡迎接。
2月20日下午,朱毛紅軍在李文林的引導下翻山越嶺來到了東固,這裡四處洋溢著節日的氛圍。百姓們挑著豬羊慰勞遠道而來的紅軍,家家戶戶打掃得乾乾淨淨,官兵們分別被領到百姓家裡,300多名傷病員也得到了悉心的安置。
自離開井岡山以來,紅4軍四處受襲,疲於奔命,一路艱苦奮戰,忽然來到家一樣的根據地,受到如此熱情的接待,官兵們的欣喜之情真是難於言表。
4團老戰士,解放後曾任民政部副部長的卓雄深情地回憶了會師的熱烈場面:
主席臺上,紅2團團長兼黨代表李文林,介紹了紅4軍的毛委員,2、4團戰士舉槍敬禮,吹歡迎號。
接著,毛澤東講話說:“我們從井岡山出發,天天講到東固見2、4 團,過去我們4軍有的同志說沒有2、4團,現在見到了,沒有吹牛吧。”
大家發出會心的微笑,接著他表揚了紅2、4團的勇敢戰鬥精神,並稱“紅4軍是鐵軍,紅2、4團是鋼軍”,“東固山是我們走出井岡山又到的新根據地,現在井岡山與東固山終於聯結起來了,最終要聯結全中國,中國革命一定要勝利!”
朱德則風趣地說:“國民黨反動派天天喊打‘朱毛’,‘朱毛’越打越多,現在你 們也變成‘朱毛’了。”
後來陳毅在向中共中央政治局彙報時說:“後到了寧都,發現有兩團紅軍,這是過去所不知道的。”
“發現”二字,正可表達毛澤東、朱德等紅4軍領導人到達東固後的驚喜之情。欣喜之餘,陳毅譜詩一首:東固山勢高,峰巒如屏障。此是東井岡,會師天下壯。
紅4軍在東固得到整整一個星期的休整和補充,並將300餘名傷病員安置在東固繼續治療休養。對於東固短期休整,毛澤東作出高度評價:“如果當年沒有東固的一個星期休整,紅4軍將被拖垮,更不可能開創贛南革命根據地。”
事實證明,東固會師後,改變了紅4軍離開井岡山以來的命運,成為紅4軍由被動到主動、由疲於奔命到煥發生命力的轉折點。
因為東固的一個星期休整,不僅僅是恢復了官兵們的體力和信心。尤為重要的是,透過對紅2、4團和東固根據地經驗的研究和總結,紅4軍前委領導成員的思想認識有了新的發展,“乃決定拋棄固定區域之公開割據政策,而採取變定不居的遊擊政策(打圈子政策),以對付敵人的跟蹤窮追政策。”
這實際上就是後來名揚中外的“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游擊戰爭十六字訣的雛形。
有人斷言,戰爭就是破壞。但“李文林式根據地”——東固,當時的情形卻令人瞠目,郵路正常、商貿依舊、物資充沛、經濟繁盛且常常支援朱毛紅軍。
東固位於吉安縣東南,處吉安、吉水、永豐、興國、泰和五縣交界的山區邊境。以東固圩為中心,縱橫三十餘里,散佈著羅坑、六渡、黃沙、南龍和三彩等大小村落。
四周有養軍山、洞源嶺、方石嶺、九寸嶺等大山分佈於東西南北,崇山峻嶺,峰巒重疊,地勢險要,交通不便。當地居民依靠五條羊腸小道,曲折地通向山外。日常生活用品也是由小商販翻山越嶺運來。
但是東固盆地水源充足,土質肥美,物產豐富,盛產水稻、茶葉、油茶、油桐、毛竹、杉木、藥材等,當地農民過著封閉而自給自足的生活。
東固遠離縣城,介於數縣邊界,反動統治力量較為薄弱,而在革命運動興起之後, 其四周反受影響。東固在軍事上戰略迴旋餘地寬廣,適宜於發展游擊戰爭。尤其是養軍山上有座二十多戶的村莊,有二百多畝可耕田地,很適合於囤兵養馬,進可攻退可守。
因此,無論從物資、群眾和地勢上來看,東固都具備了建立鞏固的農村革命根據地的優勢條件。
最早在東固幹革命的是賴經邦、曾炳春等一批知識青年成長起來的共產黨人。賴經邦的隊伍骨幹是“三點會”,是段起鳳、段起龍兄弟在興國搞的土匪武裝。他倆是賴經邦的親戚。賴說服段氏兄弟改編,接受共產黨的領導,把隊伍編為第7縱隊。人員四五十,槍二三十支。
他們以東固為根據地,白天訓練,晚上出去打土豪。平時集中,敵人來時分散隱蔽。1928年6月下旬,紅7縱隊賴經邦、段起鳳策劃攻打毗鄰的興國縣楓邊圩。戰鬥失利,賴經邦犧牲。
此後,李文林成為東固革命的領導人。李文林,江西吉水人,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曾在黃埔軍校學習。參加了南昌起義,起義失敗後,他潛回家鄉,與曾炳春等中共黨員秘密恢復黨組織,並參加了東固暴動。賴經邦犧牲後,1928年9月,李文林、曾炳春將第7、9縱隊合編為江西紅軍獨立第2團(紅2團)。
經歷了南昌起義和東固暴動失敗的李文林改變策略,不以武裝鬥爭為主,而以發展隊伍、控制地盤為主。在東固悄悄地發展黨組織和地方武裝,維持正常的經營生產。
他們還集資建立了平民銀行,發展經濟,積累革命經費。東固的封閉環境,使這裡的各村都成了共產黨的天下。即使打土豪和國民黨,也到山外的地區去作戰。
在李文林的領導下,東固根據地悄悄地發展壯大起來了,全盛時期面積達到2000 平方公里,人口達15萬。
來到東固的蕭克發現了一個與井岡山完全不同的根據地:
“共產黨領導的武裝鬥爭從一開始就採取了‘公開割據’的形式。在井岡山、贛東北、鄂豫皖等地,相繼成立了各級蘇維埃政權。這些革命政權在四周白色政權的包圍之下,挺然屹立,形成赤白對立的兩個世界。
……我們當時並沒有認識割據還有其他方式,都認為要革命,就應該旗幟鮮明,公開割據,就是隻能打起紅旗,繡上鐮刀斧頭。
但是,我軍佔領寧都城後,軍中傳聞,說西去不遠的東固山,那兒有蘇區,有李文林領導的游擊隊在活動。我們連日向東固進發,走了兩三天,據說是進蘇區了。
奇怪的是,這兒沒有蘇區那種熱鬧場面,看不到蘇維埃的名義,也沒有農民協會招牌,尤其明顯的是沒有燒房子的現象。第二天到東固所見亦如此。在此之前,紅四軍所到之處,總是要打土豪,要燒掉舊的衙門、警察所等等國民黨行政機關,在東固地區卻沒有這種事。
然而,紅四軍三千餘人一到就有軍需供給。不僅有飯吃,還有蔬菜、豬肉吃,經常有人送東西來。我們住了六七天,沒打土豪,但生活得比較好。
在東固,紅軍與江西紅軍二、四團會師,我們一起開了個會師大會。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二、四團的代表,他穿著棉布長袍,像個紳士。
他在大會上講話既文雅又激昂。他說:大家歡迎紅四軍到來。我們這裡有很好的群眾,還有戰鬥力強的部隊,我們的戰術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上山。敵人找不到我們,我們可以看住他,有條件的話能打他一兩個團。
我們對於這位不像軍人的代表的講演,既驚奇,又有好感。後來,我們瞭解到,東固蘇區採取的是秘密割據的武裝鬥爭形式。他們把反動勢力驅逐之後,建立起秘密的黨政和群眾組織。
政權是紅的,但看不到公開的政權機關標誌和固定的赤衛隊。郵路暢通,商業貿易照常。由於黨部和農民協會、蘇維埃政府是秘密的,敵人來了找不到目標。
二、四團採取飄忽不定的游擊戰術,縱橫馳騁,消滅了許多靖衛團隊,還打敗過敵人的正規軍一個團。他們計程車兵伙食每天是一角五分,不發生經濟問題。他們與省委、特委的關係密切,交通也方便,敵人對他們無可奈何。對比之下,我們覺得東固的這種方式很有意思。”
毛澤東對東固根據地的建立和策略感觸很深:原來除了武裝鬥爭,建立紅色根據地之外,居然還有透過合法鬥爭建立“灰色根據地”的。
他在1929年4月13日給湘贛邊界特委的信中說:
在全國或一省總暴動以前,政權的形式和武裝的組織大須討論。依照兩年的經驗,在全國至少有一省用總暴動方法推翻統治階級的政權以前,小區域蘇維埃政權公開的割據,是有害而無益的。
如湘潭、醴陵、平江、永新、蓮花、遂川不僅失掉群眾,連黨也幾乎失掉完了。不僅不能解脫群眾若干的經濟痛苦,農村城市的經濟基礎一齊毀敗完了,即此問題即是使群眾失掉而有餘。
這番我們到東固,則另是一種形式。反動勢力已驅逐了,權利完全是我們的。但公開的政權機關和固定的赤衛隊都沒有,郵路是照常的,商業貿易是照常的。邊界所受的痛苦此地完全沒有。
敵軍到來尋不到目標,黨的組織和群眾的組織(農民協會)完全秘密著。在接近總暴動之前,這種形式是最好的。因為這種形式取得群眾不致失掉群眾,武裝群眾不是守土的赤衛隊,而是游擊隊。
由二十五支槍起手的七、九兩縱隊,現改為江西紅軍獨立第二團,差不多抵得上四軍的三十一團了。他的戰術是飄忽不定的遊擊,遊擊的區域是很寬的。
不僅是在根據地建設和游擊戰術方面,在建軍原則上,東固根據地也給了毛澤東很大的啟發。
後來,毛澤東在遊擊贛南閩西的戰鬥過程中,透過對紅4軍、紅5軍和紅2、4團的比較、考察,曾深有感觸地給林彪寫信,極力稱讚、表彰紅2、4團的領導體制。信中道:
“這時期內遇到兩支新鮮的友軍,即五軍與二、四團。五軍不能給四軍以多大的影響,但在打破小團體主義一點上確還給予四軍相當的刺激 ……
至於二、四團,四軍的同志見了他們簡直是慚愧萬分,……他們是絕對的黨領導。這也可以說是幫助四軍黨的領導加強的原因……小團體主義不消滅,不能如二、四團一樣的完全由集體的黨領導,則紅軍只是一個好的名稱罷了!”
東固的經驗啟發了毛澤東,使他清晰地認識到合法鬥爭的重要性。毛澤東的思想形成,是由許多地方的經驗綜合而成的。可以說,統一戰線的思想,秘密鬥爭的策略,“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的革命道路,都有來源於東固根據地的思想靈感。
有了東固根據地的休整和經驗研究,透過這一路邊打邊走邊看,朱毛紅軍對江西中南部有了切身的瞭解。毛澤東基於井岡山根據地的經驗,決定回師贛南,建立了以瑞金為中心的根據地並逐步擴大至閩西,發展成中央蘇區。
星星之火,開始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