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拼盤式”的單元劇相較於普通的電視劇在宣傳時的難度更大,難以避免所謂“網路熱度”隨著每個單元的結束與開始起伏不定,但《功勳》還是憑藉著高口碑闖入了人們的視線。
尤其在國慶長假結束,觀眾開始補劇時,發現片單裡已經多了一部豆瓣9.0的作品。令人意外的是,《功勳》在熱度節節攀升的同時,豆瓣評分卻不降反升,漲到了9.1。
這部劇的評論區氛圍也讓人感覺到久違了。沒有專門為某個演員而齊刷刷打出的五星,大多都在認真討論劇情。創新、突破、催淚、高燃、真實質感,是其中的高頻詞。
2019年9月,8位功勳人物收穫了國家最高榮譽的禮讚,家喻戶曉。隨之啟動的電視劇《功勳》則將他們變成了生動的形象,加以傳揚。
日前,影視獨舌專程前往《功勳》出品公司春羽影視,與總導演鄭曉龍進行了長達三個小時的對談,瞭解到了關於這部劇的臺前幕後。
鄭曉龍曾長期擔任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的負責人,也是成就非凡的電視劇導演。他的導演處女作是1993年的《北京人在紐約》。在隨後的從藝生涯中,他一手打造了《金婚》《甄嬛傳》《紅高粱》和《羋月傳》等多部國民認知度極高的佳作。他兩獲白玉蘭獎最佳導演獎,金鷹獎和飛天獎的導演獎各得一次。
此次執導集體創作的《功勳》,對他而言是一次新奇的體驗。以下是鄭曉龍自述——
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
第一批“共和國勳章”頒發之後不到一個月,電視劇《功勳》的籌備工作實際上就已經開始了。
當時,廣電總局的領導找我談話,希望我能接下這個任務,但當時我心裡是有些打鼓的,就沒當場答應。
以我在北京電視藝術中心工作時的經驗來看,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創作是兩種感覺。就前者來說,我們在早年間拍過大量的英模劇,也獲了不少獎,但傳播半徑有限。
反而是很多自下而上的作品,比如《便衣警察》《凱旋在子夜》《渴望》再到後來的《甄嬛傳》等一系列作品,在觀眾心中的認可度比較高,經得住時間考驗。
我瞭解到,總局領導找我做導演的主要原因是:他們認為我拍的片子老百姓比較愛看,收視率高。於是,我就想著,那這回我就把“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者結合一下。我把一摞功勳人物的材料抱回了家。只有做足了功課,我才知道能不能拍,怎麼拍才好看。
這一看,我就扎進去了。
原來,這些人的事蹟如此吸引人,他們不僅有偉大的事蹟,還有著鮮為人知的感人細節。比如申紀蘭,都知道她連任13屆全國人大代表,但我看了資料才知道,原來男女“同工同酬”是她提出來的,為新中國的婦女解放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越看越入迷,我真真切切被這些人的故事感動了。
大概過了二十天左右,總局領導又跟我聊起《功勳》的創作,我就開始給他們講這部劇應該怎麼拍:這些人為什麼能成為功勳,最閃光的地方在哪裡。我們要將他們的人生際遇和人生境界表達出來。
越聊越興奮,越聊越深入。他們一聽,你功課做得這麼細緻,那肯定得你來當總導演啊。就這麼著,這事兒就算定下來了。
在分組導演的選擇上,總局定了一部分,我推薦了一部分,整體而言覆蓋了多個年齡層,同時有男有女,再由導演們出馬,各自尋找與自身相匹配的編劇。
演員的挑選格外慎重。總局當時給了四條標準:德藝雙馨、形神兼備、演技高超、功勳本人同意。事實上,八位功勳在演員的問題上並沒有做過多的糾結,反倒是編劇的採訪不是一帆風順。
你想,功勳們的年紀都挺大了,幾乎都在90歲以上,他們的精力不足以應對長時間的採訪,而且通常很少談到自己的事蹟,總是強調別人的功勞。幾乎每個組都遇到了這個現象,功勳們都希望主創不要光寫他們,而要把集體寫進去。導演和編劇為了獲得一手資料,下了好一番功夫。
各組人馬齊齊出動,採風,完善資料。導演楊陽和編劇申捷那會兒在武漢某研究所採風,採訪完了之後他們就離開了。沒過幾天,疫情在武漢爆發了。
由於疫情爆發的時候我們正處於劇本階段,所以受到的影響相對較小。當時,我們的劇本討論會都是在線上召開的。總局領導和專家再加上編劇導演,每個單元的劇本我們都要一個一個過,反覆看,反覆修改,有的甚至直接就推倒重來了。李曉明雖然沒有親自上手寫,但他每一次劇本討論會都會參與,每一個單元的劇本都會仔細看,然後提出修改意見,所以他掛的是總編輯而非總編劇。
在自下而上的過程中,我們其實想的最多的是,英模劇如何出新,符號化的功勳形象如何轉化成好看動人的故事。也就是說,我們要找到一種亮眼的破題方式。
八組人物,八種破題
整個創作過程,一頭一尾是最難的。我在思考破題時實際上遵循了幾個標準:
第一,有限的集數內對故事有所取捨。最初總局定的是每個人的故事拍五集,總共不超過40集。後來,我考慮到電視臺的排播,經過協商,定為了每人六集。篇幅有限,人物的階段選取就變得特別重要。所以,我的要求是儘量表現人物的高光時刻。
第二,這部劇一定要說清楚的是,他們為什麼是功勳。首批“共和國勳章”頒給了這八個人,那麼我們這部劇就必須給觀眾講清楚,他們的勳章是怎麼來的。
第三,要全部採用現實主義的拍法,按照真實的生活邏輯創作。服化道、場景、包括人物的語言,都必須真實反映出那個年代的特點,拒絕偽激情,偽崇高,偽忠誠。每個導演和編劇都有自己的想法和風格,我們尊重差異性,導演用插敘、倒敘、閃回都可以,編劇用個性化的劇本結構也可以。但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是最基礎的統一要求。
其實,真正在劇本創作過程中,還是會出現很多問題。比如,高光時刻,每個人對高光的理解就不同。
《能文能武李延年》最初是從解放戰爭開始寫的,講述李延年如何成長為一個勇敢的解放軍戰士,然後又寫他參與湘西剿匪,最後才是抗美援朝。但是,李延年最大的高光時刻其實就是在朝鮮戰場的346.6高地上。正是那一仗,讓他成為了活著的國家一級戰鬥英雄。
所以我認為,時長有限,前期的情節可以全部砍掉,單把抗美援朝的故事講透了就好。
不光是這樣,我們還得給觀眾說明白,李延年有什麼與眾不同。他是指導員,是政工幹部,但能文能武,他不是過往戰爭劇裡那些總給戰士提槍換鞋的政工幹部,而是能在各個方面增強部隊戰鬥力的指導員。比如我們設計了一句臺詞:信任也是戰鬥力。
《無名英雄于敏》最初的劇本是從於敏上清華大學開始的,後來也統統拿掉,直接從他接受研製氫彈的任務開篇,一下把時間跨度縮短到了六年。我們將他塑造成了一個勤懇做事的普通人形象,同時注入了更多的生活細節。比如喜歡聽戲等等。透過增添現實質感,彌補戲劇衝突的不足,所以這一單元比較潤物細無聲。
《默默無聞張富清》算是比較難的一個,因為他的功績不像其他人那樣轟轟烈烈,而且他作為解放戰爭中戰鬥英雄的事蹟在近些年才被發現。所以我們就採用了一個回憶錄的方式,講述他在地方基層工作的事蹟。透過片段式地回溯,凸顯這位功勳的偉大之處。
《黃旭華的深潛》和于敏的事蹟有一定的相似之處,最初我想的是將其儘量型別化:把核潛艇的深潛時刻和黃旭華過去研發、設計潛艇的故事結合起來,一張一弛。比如,每一集的開頭或結尾表現核潛艇在深潛時都會發生一件氣氛緊張的事故,然後是一段對應的回憶,最終是人們將事故完美解決。但是由於各種複雜的原因,最終沒能完全實現。
成片裡,我們保留了一部分的想法,仍是兩相對照,但戲劇性和交融感就沒那麼強了。
《申紀蘭的提案》從名字你就能聽出來,這一單元可不僅僅告訴你她是幾十年的全國人大代表,而是她作為勞動能手和人民代表幹了哪些事兒,比如我前邊提到過的男女“同工同酬”,組合起來,同樣是一個生動的故事。
《孫家棟的天路》最先定的名是《屢敗屢戰孫家棟》,他是中國航天史的親歷者,是中國人造衛星技術和深空探測技術的開拓者之一,從事航天工作60年來,主持研製了45顆衛星。這個人物的破題方式有些特殊,我現在還不能劇透,但這個單元的戲劇衝突和探索的問題,應當不會讓觀眾失望。
《屠呦呦的禮物》是我執導的單元,我發現這個人物十分有特點,是一個非常極致的人物。比如,她做事特別專注。到了什麼程度呢?比方你倆是同事,在路上見到之後跟她打招呼,她都不會理你的。不是因為高冷,而是她沒看見。就算你住在她對門好多年,想讓她認識你也很難。她有一個自成一方的小世界,或許正是由於這種專注,才讓她發現了青蒿素,成為首獲科學類諾貝爾獎的中國人。
《袁隆平的夢》有新鮮感,更多展現這位“雜交水稻之父”不為人知的一面。比如,他和她母親的關係。再比如,他是如何成長的?又是如何被國家發掘的?相信這些情節能帶給觀眾一些新奇的感受。
小片頭,大長跑
《功勳》是集體創作,每個單元中有不同的編、導風格,但我認為,畢竟是一部劇,總得在某些地方凸顯整體性和統一性。片頭就是最佳選擇,片尾我都可以交給他們自由發揮。
演員從遠處向鏡頭走來,在這個過程中慢慢變老,最終成為真實功勳的模樣,這個片頭創意早就有了。我是從兩個方面考慮的:
第一,演員不是功勳,而是演的功勳,這種方式是對功勳本人的一個尊重。
第二,我希望透過這個片頭,將演員和功勳的距離拉近一些,從觀眾的第一眼開始就對他們產生心理暗示,不至於太隔閡。
想法挺好,但真正做起來可不是個簡單的事兒。
先找特效公司。別說,因為近年來老有問題藝人參演的劇目需要處理,現在特效公司的“換臉術”做得可真棒,真能把一個人的臉拿掉之後換成另一個,我看了一下他們的成品之後,就把這片頭方案定了。
我們把這八位演員召集到北京,把每個人走過來的鏡頭都拍好了,並開始進行三維掃描。但這時最大的問題來了,功勳人物們不可能也來這兒走一遍並進行三維掃描啊。
怎麼辦呢?只能用照片了。一開始讓家屬拿照片,後來發現都不能用,因為清晰度不夠。最後用的其實是給他們頒發獎章時的照片。有了圖片後再開始給每個人建模,特效公司照著型一點點摳,從頭髮到面部紋理,每個細節都要到位。光這個工作就用了小半年。
後來,在一次片頭稽核時,我們用的是電影院裡的那種大銀幕,結果片頭看起來就有些虛,甚至有些臉看起來很不真實,有點像橡皮臉了。
於是又馬上開始緊急修改,人物臉上的勾紋,光線的明暗對比,眼神光的處理,身材與演員的匹配度,真的是為了不顯得違和,一點點摳出來的。
開播後我也關注了一下觀眾的反饋,發現對這個片頭還是挺認可的,媒體的傳播度也很高,對我們是一個很大的鼓勵。
後期的修改和補救
整體上,我參與的工作主要是兩大塊——一頭一尾,外加導了《屠呦呦的禮物》單元。
開頭是破題難,結尾是成片後的不斷修改完善。
首先我得說,雖然主創團隊裡的每一個人,都拿出了十二分的精力拍攝,但在成片時仍然不可避免地碰到一些硬傷。
比如,有的是場景中的人物數量不對,一個連的編制你不能給他縮成一個排,就不符合我們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了;有的則是一些歷史細節沒抓到位,出現了明顯的穿幫鏡頭;還有的是場景搭建和道具使用有錯漏……萬里長征走到了最後一步,我們不能倒在這些細枝末節上不是嗎?
所以,對於出現上述問題的情節,我們能改則改,做技術補救。改不了的,就忍痛割愛。如果既不能刪也不能改,那就只能是補拍甚至重拍了。
說了這麼多,我們整個主創團隊自始至終都是以一定要讓觀眾喜歡,觀眾愛看,觀眾滿意為標準來要求自己的,絕不會為了趕工時犧牲作品質量。袁隆平先生逝世時,聲望在民間達到頂峰,我們也沒有提檔跟熱點。
目前,四個單元的質量已見真章,感動仍將在後面四個單元中持續。10月15日,由我執導的《屠呦呦的禮物》將會上線。有意思的是,同天還有我執導的一部電影《圖蘭朵》也將在院線與觀眾見面。他們說這叫“左右互搏”,但其實是我這兩年交出的一份影、劇成績單,屆時請觀眾檢閱。
【文/許心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