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豬之箭
去年清明節假期,我在秦嶺西河考察時,撿到一根豪豬身上的“箭”,還在紅外相機裡看到了豪豬。
周圍是一片翠綠的竹林,竹子有酒杯那麼粗,其間生著幾棵高大筆直的樺樹,林下鋪排著落葉枯枝,像是地毯。小路就是從竹林中穿過,伸展向前方山頭。那根剛毛就橫在小路中央層疊著的樹葉上面,枯黃襯托出黑白相間的“箭矢”格外扎眼。
我對秦嶺裡的一切皆感好奇,隨手撿起來,問同行的西河保護站站長熊柏泉,老熊說,那是豪豬落下的防身武器。
這根剛毛,形似紡錘,粗如筷子,但比筷子要長,約摸一尺二寸,兩頭白色,是那種煮熟的雞蛋清夾著淡黑色慢慢濃到中間去的。一端粗些,色淡顯微黃,是與皮肉相生的接頭。另一端細而尖,異常鋒利,摸一摸,彷彿觸上了麥芒。
豪豬於我而言,並不生疏,但都來自書本或他人講述,沒有親眼見過。我問老熊:“秦嶺里豪豬多不?”他回答:“不算多,保護區裡沒人敢整,區外有人捕殺。這傢伙白天在洞裡睡覺,晚上出來活動填飽肚子,但我們有秘密武器可以拍到它。”
聽了老熊的話,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走了不遠,老熊指著路中間一棵小橡子樹,有些神秘地說:“武器在這兒呢。”
順著他的手勢,看到距地面一米多高的樹幹上綁著個正方形的“鐵疙瘩”,我頓時明白過來,這不就是老熊說過多次的紅外相機嘛。有了這個寶貝,可對野外進行多方面監測,大大節省了體力,提高了監測效果。許多非常靈敏的小動物,諸如夜間出來溜達的野物,人們拿相機很難甚至無法拍到,但紅外相機是守株待兔的那個“人”,卻比那人收穫大多了,把消失多年的秦嶺豹子都拍到了。
老熊掏出鑰匙開了鎖,一陣鼓搗後,讓我貼近看,果然相機螢幕上閃出了一隻豪豬,老熊不斷按動,豪豬連同它周遭的樹叢、岩石清晰地進入眼球,越來越近,最後只剩下一隻豪豬了。
我就睜大眼睛,定定地瞅著,打量著這個從未謀面的朋友。
豪豬身材臃腫,有些畸形,頭小身大,沒有布封筆下馬的優美線條與勻稱身軀。就像河馬不是馬,豪豬也不是豬。與豬不同宗,沒有豬毛,長得像老鼠,鼠眉鼠眼的,卻不生鼠毛,生活習性倒很相似,時常出沒於樹叢、洞穴,喜歡啃食樹皮,故歸入噬齒目。
它的被毛到底有啥特別的?我恍然大悟,讓自己激動了好一陣。豪豬從背部到尾部披著圓柱形的剛毛,又粗又直,黑白相間,形似紡錘,恰如斜插著一把扇子,是用簇箭一樣的荊棘編織的,又尖又硬,比秦嶺裡的狼牙刺還鋒利,它就是渾身帶“箭”的豬嘛,怪不得又叫“箭豬”。
它的防身武器就是那一把把“扇子”。《西遊記》裡牛魔王的芭蕉扇扇幾下,火焰山的大火便擋住了神通廣大的孫悟空,讓他猴相畢現。箭豬身上的“箭”發出的沙沙聲,警告那些不識相的侵犯者,若是對方犯了傻執意進攻,肯定會吃大虧的。它會倒退著衝上去,用那些銳利的“箭矢”,戳向敵方。這一招酷似降龍十八掌,厲害無比。漫長的生命進化,讓箭豬披上了這套“箭筒”,運用嫻熟,不曾失手。
多年前,餘家溝就有箭豬生活,這幾年難得見了。大哥曾是一名出色的獵人,養著一隻勇猛強悍的狗——大黃。大黃抓兔子、麂子從不放空,敢和百多斤重的野豬打鬥,但它最怕箭豬。大哥說,那隻箭豬才十多斤重,很老了,身上毛色泛黃,跑不動了,可大黃每次搏鬥總是受挫,不是被箭射傷,就是被扎得滿嘴淌血,最後只要瞄見老箭豬,掉頭就跑。
箭豬是群居動物,三五隻生活在一個洞裡,渾身的硬刺都沒有扎著對方,看來它們是很好地保持了彼此之間的距離。這與非洲野牛不同,它們往往成幾十、幾百、上千頭的大群,擁擠在一起,彼此取暖,互幫互助,共同應對天敵——兇狠殘忍的獅子。野牛皮毛光滑,個頭高大,它們的防身武器是鋒利的犄角和有力的蹄子。而箭豬就是那身似箭矢的剛毛,要防身,還要防傷同類,它們的心思就多了,行動就很謹慎。它們活著,千百萬年地活到了今天,自然形成了一套對它們而言放之四海皆準的法則。這套規則是不是也適用於我們人類?
哲學家叔本華在《附錄和補遺》中有過精彩言說,是一段被哲學家視作“沒有結論”的著名結論。
一群豪豬在寒冷的冬夜中相互接近,為的是透過彼此的體溫流通以避免凍死。可是很快它們就感到難以適應——彼此的硬刺使它們又必須分開。當取暖的本能又使它們靠近時,很自然,又重複著第二次的痛苦,以至它們在兩種苦難之間轉來轉去,直到它們發現了一種適當的使大家能夠最好地維持下去的取暖方式與距離為止。
王元化在《九十年代日記》中說:“半夜醒來,有這樣的想法:中國知識分子之間往往不能建立一種合理的正常關係。他們不是像刺蝟或豪豬(為了避免傷害,你不碰我,我也不碰你),就是像豺狼(一旦碰在一起就眼睛發紅,露出了牙齒)。”我以為王元化所說的,不僅僅限於知識分子,也應該指全體中國人——要不魯迅先生就過時了!蔣藍先生在其動物隨筆《動物論語》中稱之為“豪豬法則”,還做了深刻精彩的論斷。
我是個淺薄之人,像秦嶺裡的小溪,清清淺淺的,不可能對這等高深理論有啥領悟,只是敬重著箭豬,把在西河撿到的那支箭帶回家,放進書櫃,時不時地凝視一番,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