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友新知:夜螢西窗,知與誰同?
策劃 統籌/本刊記者 韓冬伊
我不敢輕易整理微信好友列表。
故友新知漫漶滿屏,像舊藥鋪的鱗屜,一屜一鎖,各具境地,各備溫涼。
“密友”的標籤底下,也總是檻廊咯吱。同擠琴房的夥伴相遙萬里,揮斥夜談的老友忙著顛簸浮世,隔壁宿舍陽臺上的體己話也只餘了寒暄。我們聚首,我們揮別,我們說莫愁前路無知己。生活最擅喜新厭舊。
也有人留駐。說沒頭沒緒的話,永遠不需要上下文,互做流雲裡的敬亭山。
心理學研究顯示,友誼是一組同心圓——首層1.5人,戀人或“友達”以上;次層5人,是密友;再外層15個,玩鬧傾訴的夥伴;再次還有50個普通朋友、150個點頭之交……規模穩定,成員流溢。
你有多久沒有交到新朋友?自畢業、自結婚,或在而立之後?舊友相念,又有多久沒力氣跨過熙攘都市的半徑?網路社群時代,愈發高朋滿座或行跡伶仃?
或是滄海月明,唯夢閒人不夢君。
“桃花塢”裡的社交試驗
@文/董雅婷
當夏天帶著空調、雪糕、冰西瓜大面積攻城略地的時候,一檔名為《五十公里桃花塢》的節目給許多抱怨已經失去社交的年輕人帶來了不一樣的感受。
距離北京城區五十公里,節目組把15位演員、歌手、偶像、藝術家、企業家,一股腦兒打包運到了鄉下,沒有任務,沒有目標,自己給自己找事兒做,唯一貫穿始終的議題就是社交——他們得在相鄰的三棟別墅中一起生活21天,體驗一種桃花源式雞犬相聞、黃髮垂髫、怡然自得的群居生活。
它給青年提供了一個思考社交方式的機會。社群,能否成為鄉土社會脈脈溫情的餘音?《五十公里桃花塢》中線下社交的尷尬與現實生活裡劇本殺、密室逃脫的火爆形成了巨大反差,年輕人理想中的社交方式,究竟是怎樣的?
以及,“孤獨”以外,是否只能選擇“合群”?比起“如何融入集體”的生存指南,城市能為耽於孤獨的年輕人提供多少種生活方式和生存空間,或許更具人文關懷和討論價值。
都市青年社交圖鑑
《五十公里桃花塢》以理想社群探索為目的、以群居生活體驗為手段,最終為近郊社群經營提供探索性樣本,讓都市青年有機會從社交場景和玩法越來越單一的現狀中短暫逃離出來,嘗試一些新的社交方式。
然而真正實施起來,卻讓嘉賓和觀眾尷尬。它基本集齊了現實社交場上的各類角色:樂在其中的,不知所措的,自我封閉的,“躺平”糊弄的,基本上每個觀眾都能在節目中找到那個“鏡中我”;它也踩中了年輕人所有的社交雷區——長輩催婚,代際隔閡,在大庭廣眾之下自我介紹,毫無效率的會議......
《五十公里桃花塢》
我們姑且將節目中的年輕嘉賓分為三個典型學派來進行分析。
第一種是“如魚得水學派”,以歌手汪蘇瀧、演員辣目洋子、設計師歐歐為代表。在十五個人構成的社群中,這幾位既非德高望重的前輩,也不是年輕嘉賓中的佼佼者,但他們是典型的社交型選手,哪怕是在讓人有些窒息的場合,也有著極強的輾轉騰挪的能力,始終保持著一種愉悅鬆弛的姿態。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群體中的很多年輕人,往往有著強烈的責任意識和共情能力,自覺承擔起“悅人悅己”的任務。節目中,汪蘇瀧總愛說他見不得別人尷尬;辣木洋子是團建破冰的頭號功臣,熱情幽默又多才多藝,及時盤活了現場氣氛;歐歐像是一條富有彈性的紐帶,他敏銳捕捉到了“60後”“70後”與“90後”之間的代溝,不動聲色地扮演起了團隊的黏合劑。
事實上,“如魚得水學派”也存在於每個人的身邊。他可能是新人入職第一天張羅著一起吃午飯的同事,是群體活動時主動把話題給到邊緣人的活躍分子。在那一個個不起眼的替人解圍的溫情時刻,社交善意就在年輕人之間靜靜流淌。
“無為而治學派”有兩大關門弟子——相聲演員出身的郭麒麟和脫口秀演員李雪琴。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的朋友,幽默隨性但不冒犯,聰明伶俐又鋒芒俱斂。他們與“如魚得水學派”有所重合,但更主張人際關係的順其自然。愛好自由,嚮往“躺平”,認為“無為而治也是一種經營”。
這個學派多少有點“糊弄學”的意味在——用一種看起來不敷衍的方式,應對生活中難以推脫之事。表面看起來可能有些消極,但其實是很多年輕人在工作壓力加劇、過度社交、人情難卻的生活中,渴望找到的一種自洽方式。
最為糾結的大概是“孤獨學派”,代表人物是彭楚粵、陳陳陳等。事業處於低谷的彭楚粵會因為自己的孤獨落淚,他坦言希望能透過節目“自愈”,但始終不敢啟齒的,大概是對於被他人接納和擁抱的渴望。這個學派在現實生活中極為常見,很多觀眾都會與彭楚粵渴望朋友又缺乏勇氣的狀態共情,並自稱為“社恐”“孤獨患者”。
這其實是當代年輕人一個極為常見的誤讀,誤把寂寞當作孤獨,繼而誇大自身的困境。蔣勳在《孤獨六講》中指出,孤獨和寂寞不一樣,孤獨是飽滿的,是莊子所說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孤獨沒有什麼不好,使孤獨變得不好的,是人因為害怕孤獨而陷入了寂寞,進而產生了巨大的虛無感。
因此,與其說是“孤獨學派”,不如稱之為“害怕孤獨學派”。這個群體並非真的沒有社交需求,而是充滿了對有效社交和親密關係的求而不得。他們還沒有在廣闊的生活圖景裡找到個人座標,也尚不知道如何與自己相處。
線下社交的回溫
在大城市中,“害怕孤獨學派”人數眾多。城市化程序中,背井離鄉的都市青年失去了傳統熟人社會基於血緣、地緣形成的家族、鄰里情感網。曾經由家庭和單位提供的歸屬感和安全感不復存在,陌生人社會的交往法則又尚未成型,在這樣的背景下,很多都市青年會產生一種逃離心理——越不擅長社交,越想本能地逃避社交,內心的虛無感就愈發強烈,“空巢青年”“孤獨經濟”等議題便由此而生。
網際網路技術的發展為不擅長孤獨的年輕人提供了一個似真似幻的烏托邦。但是,線上締結的人際關係多為弱連線,情感看似便捷,但也飄忽不定、頻繁膚淺。情感急劇的連線和斷裂,往往誘發更為嚴重的精神空虛,導致真實世界的塌陷。
2019年以來,人類學家項飆提出的“附近的消失”被廣泛引用、討論。他認為,網際網路極大便利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原本連線人與人的菜市場等線下場景正在消失;信任系統正在重構,人與人之間可能不會相互信任,但我們都相信線上支付。在這樣的背景下,人會逐漸喪失對周圍世界的敏感度、浸淫進去的形式和敘述它的願望與能力。因為缺乏面對面的相處,人與人之間的尊重、理解、同情心也越來越匱乏。
年輕人真正開始意識到“附近”“身邊”“面對面交往”的重要性是從新冠肺炎疫情開始。生命的脆弱、人與人之間的守望相助以及將近半年線下生活的斷裂,讓很多人積攢起了前所未有的社交熱情。
復工復產之後,這些熱情被都市青年率先投擲到“劇本殺”行業。這種以推理為核心,輔之以還原、演繹的遊戲模式,自去年下半年以來迎來井噴。而上個月,《老友記》重聚特輯的播出,讓“共居模式”再度被熱議。
由此反觀《五十公里桃花塢》進行的社交實驗不難發現,它與年輕人期待的有趣的、安全的、不冒犯的、點到即止的社交方式完全擰巴。它嫁接了鄉村的居住模式,但又不具備熟人社會血緣、地緣的情感基礎;它鼓勵都市青年進行城市周邊度假遊、近郊群居,卻忽視了年輕人社交倦怠的重要原因——在繁重的工作之餘,沒有人願意再躋身於一個充滿年齡、身份區隔的社交場域,與並不感興趣的人進行一場又一場漫談。
理想生活的多面性
“一個人吃飯,點兩個菜多,點一個菜少”的問題也長期困擾著都市裡的年輕人。在日本,很多餐館已經從餐桌設計、食物分量、營養搭配等多個角度出發,力求滿足不同人的情感訴求。而國內“一人食”仍以快餐為主,滿足僅是“填飽肚子”而非“享受生活”。想要品嚐美食,只能先努力實現財務自由,或者犧牲個人空間,絞盡腦汁找人搭夥兒吃飯。
當我們在討論都市青年理想生活正規化時,必須意識到,不同人對於人際交往距離有著不同的定義,社交、合群也並不是生活唯一的方式。個體並非一定要走進集體,優質的自我相處同樣能讓人獲得正面的情緒能量。
關於人如何與自己相處,以及社會能為獨處的人提供何種便利與支援,這些都是《五十公里桃花塢》不曾涉及的內容。一個現代的具有包容性的社會,應該形成一種既不歌頌合群、也不崇拜孤獨的氣質;應該為喜歡社交的人保留更多的“附近”,也允許耽於孤獨的人,能擁有不陷於人群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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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社交時代,何處覓知音?
別再說來日方長
監製:皮鈞
終審:藺玉紅
審校:陳敏 劉曉 劉博文
責編:董鐵瑩 tama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