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故地尋芳枝
文｜狂書流雲
三
然而大家族衰敗了！
爺爺是大家族興衰的關鍵人物。他兩袖清風，認為兒孫自有兒孫福，堅決不許親人們搞“頂替”；他為人正直，為鄉鄰和家族的興盛作出了極大貢獻。然而20世紀70年代中後期開始，大家庭內、外部的種種矛盾和糾紛等逐漸暴露出來，十年後他因犯重婚罪被迫走下工作崗位，還被對手利用鋃鐺入獄一年。後來有人半開玩笑地評價他這一生的功過時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舞文弄墨，既能成就一個人，亦能毀滅一個人。么爺便是最好的例子。在那個缺乏知識文化的年代，他因為才華深得領導、戰友以及同事們喜愛。然而，他又因為才華被錯誤地化為“四人幫”的爪牙，被關押起來接受各種審訊，當他的身體和精神在飽受摧殘後，只差拿槍跟那幫人火拼……後來部隊將他押送回籍，但他仍堅持定期給部隊的組織寫幾萬字的“自白書”——思想彙報。就這樣持續了兩三年，部隊幾次派人來調查，連他與親友的書信往來也一一調查後，決定給予平反，恢復一切名譽，就近安排在一個鄉鎮工作；後來他們一家都到縣裡工作去了。
么爺在精神失常之前，經歷過人生的三次大悲痛：先是他在部隊時跟初戀的一場探親的誤會，導致那位在老家的既是同學，又是民辦教師和擁有革命伴侶般的即將結婚的戀人鬱鬱而終；接著他被誤化為“四人幫”的黨羽爪牙，歷經種種摧殘和磨難；再則是他到縣裡工作後，為了幫爺爺打官司，當他在法庭上竭力辯護卻看到了最不願看到的結果宣判的那一刻，他呆呆地看著法官，看著早已滿面春風的原告，看著一旁呆若木雞的爺爺……他一屁股癱倒在椅子上，所有的悲痛霎時像一頭洪水猛獸向他湧來，那根原本正常的神經終於斷了。
此後他每每工作之餘回家，逢人便說：只有毛主席、周總理才是我的領袖。村民們知道，這是一個瘋子發自肺腑的話。人們一邊跟他說笑，一邊向他投去惋惜的目光——這個村裡最傑出的人才和最大的官，一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
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自二祖母進我家後，先是為爭奪家產和新婚不久的父母分家，又將三個姑姑逼得輟學或提前結婚，為了跟家人斷絕關係還不惜將父母告上法庭……大家庭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么爺經常從縣城趕回來勸阻，還不得不將二人趕出家門。
么爺病逝之後，爺爺和二奶奶將家產全部佔為己有，把木料賣掉或請匠人做棺材銷售等；就在倆人橫行霸道、無所畏懼之際，一件出人意料的事發生了：被二祖母極為苛刻的匠人們在工作時做了手腳，導致用好木材打造的棺材都無法正常使用，十幾口棺材像一堆廢品似的擺放在家裡無人問津。直到多年後，在縣裡推行火化政策後才不得不將其賤賣……
短短十年間，曾經紅極一時的大家庭四分五裂，直至土崩瓦解。在往後的許多年裡，他們跟親人間幾乎沒有來往；後來他們搬到縣城居住，年邁了再無法對家人對別人為非作歹，人們見倆人可憐又可氣，才又開始交往，直到二老在兩年前的兩個月裡相繼去世，親朋好友也選擇了跟時間講和。
四
有兩人對大家庭作出了巨大貢獻。
祖母憨厚老實，不識一字，卻為大家庭默默奉獻了六十多年，就像長工一樣貢獻了她的畢生精力。她見證了大家族靠實幹興家迎來的近三十年的輝煌，到祖父等人導致大家族衰敗，再到我們長大成人或成家立業的整個過程。
那些春節或節假日，親友們都會來探望老人。那些真摯的祝福像拉家常一樣真切，那些溫暖的回憶化作了歡快的談笑聲和划拳聲，那些爽朗的笑聲裡有大舅媽替他們洗衣做飯和為他們包裹的飯糰……那些談笑風生中，有老人對晚輩無微不至地關懷，有晚輩對老人發自肺腑地感激。
在祖母最後的兩三年，她常常剛吃完飯又轉身到廚房備火煮飯，手裡捧著鑰匙或物件卻滿世界地找，親朋好友孝敬她的錢總擔心“小偷”，反覆把衣服摺疊好又開啟，開啟又摺疊；她總說滿屋子都是人，於是在無數個深夜裡起來叫喊、四處拍打，在她臥床前夕還曾數次追趕“小偷”出門，致使迷失了回家的路……這一切，她都需要阻止才能消停下來，可片刻之後，她又“忙”起來了！
當祖母臥床後，親友和鄉鄰們紛紛前來輪番守在老人身邊，直到她的生命如蠟燭般燃盡。我們在二O一六年元宵節熱熱鬧鬧地安葬了祖母，看著那些直衝雲霄的煙花爆竹和人來車往的親朋好友，這個經歷了近二十年苦難的大家庭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崛起的跡象。
然而祖母再無法看見了，但似乎又看到了：祖母跟往常一樣在房前屋後忙碌的身影，洗衣做飯，割草餵豬，出山勞作……即便在她病入膏肓之際，依舊唸叨著鋤地薅草，她的前世今生，再三叮囑我們“太陽落山嘞，餵豬得了喲”……縱觀祖母的一生，她沒有愛情沒有地位，甚至還有些逆來順受，但是她用善良、勤勞和樸實贏得了人們的尊敬和愛戴。
毋庸置疑，爸爸對家族復興的貢獻是最大的。在大家族江河日下和各種天災橫禍接踵而至，么爺和媽媽又在家庭極為混亂極為困難之際先後去世的情況下，他用雙手用智慧用意志構築了他們曾一起搭建的那座堅不可摧的信仰長城。
現在每每春節團聚，親人們不可或缺的一道“程式”是：老小几十人去房屋附近的長輩墓前點香化紙，燃放煙花爆竹。我彷彿看到，長輩們就坐在跟前接受兒孫們一一磕頭問好，都笑得合不攏嘴了。
故地重遊尋芳枝。我們行走在青山綠水間，午後的太陽露出了久違的笑臉，微風吹打在臉上，就像沐浴在新時代的春暉裡。風雨滄桑已百年。我們不過是中華民族億萬個家庭的一個註腳，一個國家、一個時代近百年發展程序的縮影罷了。收假後的一個週末，我忙裡偷閒，偶得一闋詞。
沁園春·清明抒懷
節序清明，涉水跋山，拜謁先賢。
憶殘雲漫卷，逃荒避難，流離川蜀，黔北辛酸。
帝制推翻，軍閥混戰，烽火人間別夢寒。
春秋度，貧農興家業，仁愛當先。
耕讀枕上河山，風雲志、鯤鵬入九天。
看高樓聳立，豬肥牛壯，糧倉滿滿，喜訊頻傳。
慷慨從戎，黨員八九，衍慶瓜瓞日月攀。
嘆興替，聚散皆有定，往事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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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 原創文章，寫於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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